暮春三月,姬稷告别周原,踏上了游学之路。
父亲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农事之基,在于知天时、察地利。你既已明黍稻之别,当再观山地之耕与平原之异。往西行,至陇山一带,观陵阪文化,方知我先民耕作之本。”
姬稷一路西行,越行地势越高。周原的平坦沃野渐次被起伏的丘陵取代,渭水河谷在两山间蜿蜒如带。沿途所见,农舍多依山而建,甚至有不少凿山为穴的居所,与镐京附近的平原景象大不相同。
这日行至一处名为姜戎的部落,只见山坡上梯田层叠,种满了耐旱的黍稷。时值播种季节,农人们手持石制耒耜,在陡峭的山坡上艰难耕作。
一位老者见姬稷驻足观望,便上前搭话:“远方来的客人,对我姜戎的耕法感兴趣?”
姬稷忙行礼道:“小子从周原来,学习各地农事。见长者在此陡坡耕种,甚为惊叹。”
老者笑道:“我族世代居此山地,不得平川沃土,唯倚山阪为田。《淮南子》有云:‘积壤而丘处,耕田凿井’正是我先民生活的写照。客人可愿随我一观?”
姬稷欣然应允。老者自称姜父,是部落中的农事长老。他引姬稷沿山道而行,指点各处:“你看这山坡朝阳处,种的是黍;背阴湿润处,种的是豆菽。山腰平缓处可辟为梯田,山脚低湿处则种些稻。”
姬稷仔细观察,发现这山地耕作果然与平原大不相同。农人利用地形高低,因势利导:高处种耐旱作物,低处种喜湿作物;陡坡筑石为田,缓坡削平为地。更有趣的是,许多人仍居住在山洞中,洞口用石块垒砌,内里却颇为宽敞舒适。
“为何不住平原?”姬稷好奇地问。
姜父叹道:“平原虽好,却非我族所能居。一则平原多为大族所占,二则平原易遭水患,三则...”他压低声音,“平原易受兵灾。我族居此山地,虽耕作艰难,却可避祸乱。”
傍晚,姜父邀姬稷至自家穴居。山洞内干燥温暖,石壁上刻着奇怪的符号。中央火塘燃着柴火,火上烤着黍饼,香气四溢。
“这是我族记载农时的历法。”姜父见姬稷对壁刻感兴趣,便解释道,“山居不易,需精确掌握天时。何时播种,何时收获,皆关乎生死。”
姬稷细看那些刻画,虽与周历不同,却自有一套体系:以星辰位置定节气,以物候变化判农时。
“《诗经》云:‘阪有桑,隰有杨’,正是我族生活的写照。”姜父边翻烤黍饼边说,“山地种桑养蚕,低湿处种杨取材。因地制宜,方得生存。”
次日,姜父带姬稷参观他们的祭祀场所。令姬稷惊讶的是,祭祀不在庙堂,而在山巅一处平台上,以天然巨石为祭坛,供奉的竟是山神与谷神。
“我族不信天帝,只信山水之神。”姜父解释道,“山赐我居所,地赐我食粮,水赐我生命。故祭祀重在感恩自然,而非礼仪排场。”
祭祀结束后,姬稷见族人将祭品——主要是黍、稷和猎获的野兽——分而食之,不像周人祭祀后往往将祭品埋弃。
“天地所赐,不可浪费。”姜父看出姬稷的疑惑,“这是我族的规矩。”
在姜戎部落停留数日,姬稷对陵阪文化有了更深理解。他发现这些“山野之民”虽无周室的繁文缛节,却有着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智慧:他们精确计算雨水流向,修筑沟渠导水入田;他们利用地形高低差,创造出自流灌溉系统;他们甚至懂得在不同海拔种植不同作物,以延长收获季节。
最让姬稷震撼的,是他们对土地的珍惜。在平原地区常见的休耕制,在这里几乎不见——因可耕地稀少,姜戎人发展出了轮作与间作技术,同一块土地年年耕作却不贫瘠。
“我们以草养地,以粪肥田。”姜父抓了一把土让姬稷细看,“你看这土,虽不及平原肥沃,却因常年养护,生机不减。”
姬稷注意到,姜戎人收集一切可肥田之物:草木灰、野兽骨、人畜粪便,甚至河泥都被小心收集,用于改良土壤。
临别前夜,姜父与姬稷坐在山巅,俯瞰月光下的梯田。远处平原上,几点灯火闪烁,那是周室贵族的庄园。
“平原重礼仪,山地重实用。”姜父忽然说道,“这是我多年观察所得。你周室重黍,因黍可制酒祭祀;我山地重稷,因稷可饱腹活命。环境不同,农事亦异。”
姬稷默然。他想起在司农衙门的那场争论,忽然明白了问题所在:平原与山地,不仅是地理差异,更是文化与经济方式的差异。
“然今天下动荡,这两种方式,或将融合。”姜父望向远方,目光深邃,“我听说有些平原贵族,开始学习山地耕作之术,以应对灾年。而有些山地部落,也开始种植黍米,以期与中原贸易。”
姬稷心中一动。若真如此,或许黍稻之争,陵阪与平原之别,都将在大变局中找到新的平衡。
离开姜戎部落后,姬稷继续西行。他越发留意各地农耕与居住方式的关系,果然发现:《淮南子》所载“积壤而丘处”的陵阪文化,普遍存在于山地地区。而平原地区则多是“择水而居,辟田而耕”的模式。
更令他深思的是,这两种模式各有利弊:平原农业产量高但风险大,易受水旱灾影响;山地农业产量低但较稳定,因地形多样可分散风险。平原重礼仪规范,山地重实用创新。
一个月后,姬稷踏上归途。他带回的不仅是见闻,更是对农耕文明的全新理解。途经一片山坡时,他看见几个平原农人正在向山地农人学习梯田修筑技术,这景象让他倍感欣慰。
变局已至,古老的农耕文明正在悄然转型。而像他这样的农官后裔,或将肩负起沟通两种文化、融合两种智慧的重任。
夕阳西下,姬稷站在山岗上,向东望去。周原在远方地平线上若隐若现,那里有他的根,也有他的未来。
他忽然想起姜父的话:“农耕之本,不在遵循古礼,而在顺应自然;不在固守传统,而在创新求存。”
风起云涌,变革的时代已经来临。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