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八月初二,陈留城外
晨雾未散,城头曹字大旗已不见踪影。
张飞瞪着独眼,看着空荡荡的城楼,丈八蛇矛重重杵进土里:“跑了?夏侯惇那独眼龙跑了?!”
斥候跪报:“将军,曹军昨夜连夜南撤,走的是官道,阵型严整,不像败退。”
“阵型严整?”黄忠抚弓走来,花白胡须在晨风中微动,“那就是主动撤退。曹操要有大动作。”
法正从后军策马而至,眉头紧皱:“将军,不可轻追。夏侯惇有五万兵,撤退如此从容,必沿途设伏。”
“设伏?”张飞一把抓起蛇矛,“他五万人去许昌,大哥那边就多五万敌人!孝直,这道理你懂不懂?!”
他翻身上马,吼声如雷:
“全军追击!老子就是追到许昌城下,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
黄忠沉默上马,挽弓在手。身后三百亲兵皆是老卒,动作利落。
“老将军也去?”法正问。
黄忠目视南方:“夏侯惇既去许昌,夏侯渊必不远。某去会会故人。”
法正知道劝不住,叹道:“那请将军为前锋,遇险地先探。吕布!”
并州汉子策马而来,方天画戟斜指地面。
“你率八百骑在前开路,遇伏勿战,回报即可。”
吕布抱拳,无话,率骑而去。
马蹄声震动原野,四万大军如黑色洪流,向南奔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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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谯郡以西八十里
关羽勒马高坡,丹凤眼微眯。
东方地平线上,尘烟渐起。
“夏侯渊来得真快。”徐庶在侧,声音低沉,“距此不过四十里了。”
“魏延。”关羽不回头。
“在!”年轻将领甲胄染尘,眼神却亮如刀锋。
“给你五千阴平营,拖住他。”关羽声音平静,“一日夜。能做到吗?”
魏延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君侯放心,某让他追不上、打不着、睡不安!”
他拨马下坡,对列阵的五千精兵吼道:
“阴平营——跟我走!”
这支曾翻越阴平天险的奇兵,如鬼魅般没入丘陵。
关羽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片刻,下令:
“全军轻装,急行向西。目标——许昌。”
五万大军转向,脚步踏起漫天黄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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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三,颖水南岸,刘备大营
“报——!”
斥候冲入中军大帐,单膝跪地:
“夏侯惇五万军距许昌仅六十里!张飞将军正追击!”
“夏侯渊三万骑已突破谯郡,关羽将军西撤中!”
“曹真四万军自延津渡河,向西移动!”
三条军报,如三块巨石投入水中。
诸葛亮羽扇停在半空,看向沙盘。庞统手指划过颖水,贾诩垂目似在养神,程昱、刘晔面色凝重。
“曹操这是……”廖湛走到沙盘前,“要把所有兵力,都堆在许昌。”
他手指点向许昌城:
“弃陈留,聚兵许昌。他是要逼我们在城下,打一场攻坚战。”
刘备沉默看着沙盘上那座城。
许昌。他曾在这里任豫州牧,也曾在这里与曹操煮酒论英雄。如今,这座城将成为几十万人的血肉磨盘。
“云长到何处了?”他问。
“距许昌还有百里,夏侯渊追得紧。”诸葛亮答。
“翼德呢?”
“明日午前可至许昌北郊。”
刘备闭目片刻,睁眼时已无犹豫:
“传令云长:不必顾虑路线,直向许昌靠拢!”
“传令翼德:追,但不死战,缠住夏侯惇即可!”
“我军主力——”他手指沙盘上颖水南岸的营寨,“固守大营,等他们来!”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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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大营西侧
马蹄声如雷,西凉铁骑到了。
马超银甲白袍,龙骑枪在阳光下耀如霜雪。张绣紧随其后,凉州骑兵黑衣黑甲,如一片移动的乌云。
刘备率众出迎。
“孟起辛苦!”刘备上前。
马超下马抱拳:“超日夜兼程,幸不辱命!”他侧身引一将,“大王,此乃某部将庞德,字令明。”
那将领身高八尺,面如黑铁,虬髯赤红,手提截头大刀,一身剽悍之气。
“德拜见大王!”声如洪钟。
刘备点头:“壮士请起。此战,需倚仗西凉铁骑锋芒。”
庞德昂首:“德愿为先锋,为大王破敌!”
马超又指张绣:“张将军自归附以来,在扶风与超同练骑兵,凉州骑、西凉骑已可配合杀敌。”
张绣抱拳:“绣熟悉中原地形,愿效死力。”
刘备看着这支骑兵——一万五千西凉铁骑,八千凉州骑兵,这是他对抗虎豹骑的本钱。
“先扎营休整。”他说,“仗,很快就要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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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四,巳时,许昌北郊三十里
张飞追到了。
夏侯惇的后卫正在入城,北门缓缓关闭。城头箭垛后,弓弩手已就位。
“停!”张飞勒马。
四万大军止步,尘土缓缓沉降。
他望着那座城。许昌。大哥就在南边不远,但他不能贸然攻城——那不是他的任务。
“扎营!”他下令,“北门外十里,给老子把营寨立起来!”
士卒开始伐木立栅。张飞下马,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囊,大口灌着。
黄忠策马而来:“将军,某已探过四周,无伏兵。”
“夏侯渊呢?”
“尚未见踪迹。”黄忠望向东面,“但按行程,也该到了。”
正说着,北面烟尘起——一骑飞驰而来。
“报!大王已出北寨门,亲来相迎!”
张飞一愣,随即大笑:“大哥来了?走!”
他翻身上马,只带百余亲骑,向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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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外,刘备已出寨门
北寨门大开,刘备率赵云、马超、庞德等立于门外。身后大营旌旗如林,颖水在侧后流淌。
马蹄声近。
张飞一马当先,浑身浴血——多是敌人的血。丈八蛇矛矛尖滴血,在黄土上划出一道断续的红线。
“大哥——!”
声如炸雷。
刘备上前几步,张飞已滚鞍下马,大步冲来。
“三弟!”刘备扶住他肩膀,上下打量,“受伤没有?”
“皮都没破!”张飞咧嘴笑,露出白牙,“夏侯惇那独眼龙,从陈留一路跑到许昌,连回头打一架都不敢!”
刘备拍去他肩上尘土:“一路辛苦了。黄老将军呢?”
“在后面整顿兵马。”张飞指南方,“夏侯渊那厮可能从东面来,得防着。”
刘备点头,看向张飞身后烟尘——那是四万北路军的营寨正在立起。
马超上前抱拳:“久仰张将军威名!”
张飞瞪眼看他,忽然大笑:“你就是马孟起?好!西凉锦马超,果然威风!待会儿喝酒!”
庞德在侧,张飞瞥见:“这黑汉子是谁?”
马超介绍:“某部将庞德,字令明。”
庞德抱拳,声如闷雷:“德见过张将军!”
张飞拍拍他肩膀:“够壮实!好好打,打完酒管够!”
众人笑。
刘备却望向东面:“云长也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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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许昌东郊四十里
魏延在撤。
阴平营且战且退,沿途洒下铁蒺藜、陷马坑,弩箭如蝗,追兵稍近便是一片人仰马翻。
但夏侯渊的骑兵太多了。三万骑,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
“校尉!右翼快撑不住了!”副将大喊。
魏延回头,见右翼阵线已凹,曹军骑兵正试图切入。
“弩车转向!射右翼!”他吼。
四辆弩车吱呀转向,丈余长的巨弩破空而去,将冲在最前的十余骑连人带马钉在地上。
但缺口已开。
就在此时,西面蹄声如雷。
一面“黄”字大旗冲破尘烟,三千骑兵如刀切入战场。为首老将挽弓如满月,弓弦响处,曹军一骑将应声落马。
连珠三箭,三将坠地。
追兵攻势一滞。
魏延趁机重整阵线,与那支骑兵汇合。
“黄老将军!”他抱拳。
黄忠收弓,目光扫过战场:“夏侯渊何在?”
“在后面二十里督军。”魏延抹去脸上血污,“那厮用兵极快,若非我沿途设伏,早被他追上了。”
“他可曾亲自冲阵?”
“冲了三次。”魏延眼中闪过厉色,“最后一次距我二百步,一箭射穿我副将铁盔——箭术了得。”
黄忠握弓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还是那般狂妄。”他声音低沉。
魏延察言观色:“老将军与他有旧?”
“旧账。”黄忠拨转马头,“回去再说。大王在等。”
两军合兵,缓缓西撤。夏侯渊前锋见援军至,亦不深追,只远远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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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刘备大营东寨门外
关羽到了。
五万大军自东而来,旌旗虽染尘,阵列依旧严整。青龙偃月刀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像是饮饱了血。
刘备率张飞、马超出寨相迎。
关羽下马,丹凤眼扫过众人,落在刘备身上:
“大哥,三弟。”
刘备上前,仔细看他:“一路可顺利?”
“魏延断后,黄老将军已接应归来。”关羽说着,看向张飞,“三弟先到了?”
“早到了!”张飞大笑,“俺追着夏侯惇屁股跑,那独眼龙头都不敢回!”
关羽嘴角微扬,又看向马超。
马超抱拳:“君侯,久仰。此乃某部将庞令明。”
庞德单膝跪地,声音激动:“德在凉州时,便闻关将军斩颜良、诛文丑之威!今日得见,死而无憾!”
关羽丹凤眼微睁,扶他起身:
“壮士请起。观你气象,非池中之物——此战后,可来某军中切磋刀法。”
庞德虎目发亮:“诺!”
张飞嚷嚷:“二哥!就等你了!咱们兄弟终于凑齐了!”
刘备看着关张二人,又看看身后大营,看看远处许昌城墙,深吸一口气:
“入营。议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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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中军大帐
沙盘占了大半军帐,许昌城、颖水、营寨、各路兵马,皆以木牌标注。
刘关张三人坐于上首,这是自建安九年益州平定后,三兄弟首次同帐议兵。
诸葛亮执木杖,点向沙盘:
“最新态势:许昌城内,曹仁原有三万,加夏侯惇五万,共八万守军。”
木杖北移:“曹操亲率十万主力,已至颖水北岸二十里,明日可抵。”
东指:“夏侯渊三万骑在东郊四十里,被我军迟滞。”
西指:“曹真四万军在西郊五十里,明日可至。”
最后点向己方营寨:
“我军,三路会合后,共计约十六万七千。”
帐内寂静。
“十六万对二十五万。”法正轻声说,“且敌据坚城。”
“但敌分四路。”庞统接口,“我可集中兵力,先破一路。”
“破哪路?”徐庶问。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刘备。
刘备沉默看着沙盘,良久,开口:
“曹操既来,便以他为主。”
他起身,走到沙盘前:
“北线,我对曹操主力。张合、高览率两万为前军,半渡而击。马超、张绣率西凉骑在右翼,专对虎豹骑。赵云率白毦兵在左翼,防备曹真。我自统中军五万。”
“东线,云长对夏侯渊。死守营垒,不与他野战。魏延阴平营为奇兵,夜间袭扰。”
“西线,翼德对曹真。主动出击,击溃西路,然后威胁许昌西门。”
他顿了顿,看向黄忠:
“老将军随翼德。但若夏侯渊来攻东线——”
黄忠抱拳,声音斩钉截铁:
“忠必斩之。”
刘备点头,又看向马超:“孟起,虎豹骑交给你了。”
马超昂首:“超定破之!”
“文长。”
“在!”
“你阴平营休整后,专烧敌军粮草。曹操十万大军,日耗粮巨万,断其粮道,胜似斩将。”
“诺!”
刘备环视帐内诸将,最后道:
“此战,非为一城一地,乃为中原十年太平。诸君——死战!”
“死战!”众将齐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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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亥时,颖水北岸
曹操大军扎营,灯火连绵十里,与南岸刘备大营隔河相望,如两条对峙的火龙。
中军大帐,曹操披甲未卸,看着沙盘。
夏侯惇立于侧:“刘备三路已合,刘关张皆在许昌城外。”
曹操笑了。
“好,好。”他手指重重点在沙盘上许昌城的位置,“就在此地,一战定中原!”
荀攸道:“刘备必半渡而击。”
“那就让他击。”曹操冷声,“传令前军:明日渡河,遇袭不准退,死战过河!我要让刘备看看,什么叫河北精锐!”
曹昂在侧,忍不住道:“父王,儿臣愿为先锋!”
“好。”曹操点头,“曹纯,你率虎豹骑护子修。此战,要让天下人看看,我曹家后继有人!”
“诺!”曹纯抱拳。
曹昂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是兴奋。
曹丕在帐角垂目,面无表情。曹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司马懿瞥了曹丕一眼,又迅速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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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刘备大营
刘备帐中,只剩兄弟三人。
一壶酒,三只碗。
张飞倒酒,酒液在碗中晃荡:“四年了。”他说,“四年没一块儿喝酒了。”
关羽举碗:“上次还是益州平定庆功宴。”
刘备端起碗:“那时以为,天下很快就能太平。”
三人对视,一饮而尽。
酒辣,心热。
“大哥。”张飞抹嘴,“你说,这仗打完,中原能定吗?”
刘备沉默片刻,缓缓道:“纵不能定,也要打出十年太平。十年,够百姓休养,够儿孙长大。”
关羽丹凤眼微垂:“若曹操不死……”
“那便再打。”刘备放下碗,“打到死为止。”
帐外,风声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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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各营
黄忠在帐中擦弓。
三张硬弓,一张比一张强。最硬的一张需二石力,全军能开者不过十人。
他试弦,弓弦嗡鸣如龙吟。
亲兵在侧低声道:“将军,箭已备好。按您吩咐,全是白羽钢箭,无毒。”
黄忠点头。
他不用毒箭。那是宵小手段,他黄汉升要杀人,凭的是真本事。
帐外传来脚步声,魏延掀帘而入。
“老将军。”魏延抱拳,“今日多谢。”
“坐。”黄忠不抬头,继续擦弓。
魏延坐下,看着那三张弓:“明日……将军真要寻夏侯渊决箭?”
“他若来,便决。”
“某听闻,将军与他有旧怨?”
黄忠动作一顿。
良久,他缓缓道:“建安六年,我守长安,他常来常往,算有几分交情。建安九年,我在黄河驻防,他率骑渡河骚扰,杀我部将。”
“那一箭,我在三百步外看见。”黄忠声音平静,却冷如冰,“那部将是我带出来的兵,跟了我七年。”
魏延沉默。
“后来我追他三十里,射落他的将旗。”黄忠放下弓,“但他跑得快,没能留下。”
他抬眼,眼中寒光如箭:
“这次,他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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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超营中
庞德磨刀。
截头大刀在磨石上划过,火星四溅。
马超掀帐进来:“令明,还不睡?”
“睡不着。”庞德抬头,“将军,明日若遇虎豹骑……”
“你随我冲锋。”马超按剑而立,“让曹操看看,西凉铁骑的锋芒。”
庞德咧嘴笑,黑脸上露出一口白牙:
“德愿为将军斩将夺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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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诩帐中
烛火摇曳,贾诩在写信。
“若吕布生异心,可令其‘战死’。”他写得很慢,字字清晰。
停笔,吹干墨迹。
他又取一纸,写另一封:“曹丕、曹昂之谣,已入曹营。可添薪柴。”
写罢,唤亲信:“送出去。老路子。”
亲信离去。
贾诩独坐帐中,把玩一枚铜钱。铜钱在指间翻转,正面是“五铢”,反面也是“五铢”。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潼关,张绣问他该降曹还是降刘。
那时他说:降刘,可得善终。
如今,张绣在西凉骑中,他在刘备帐下。
铜钱停下,立在案上。
贾诩轻轻一推,铜钱旋转,最终倒下——正面朝上。
他笑了笑,吹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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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五,辰时
天亮了。
没有雾,是个晴天。颖水汤汤,映着初升的日头。
北岸,曹军开始渡河。舟船如蚁,浮桥延伸。
南岸,张合、高览列阵以待。弓弩手已就位,箭镞闪着寒光。
东面,夏侯渊骑兵集群开始移动,尘烟滚滚。
西面,曹真大军旗号已现。
许昌城北门、东门,缓缓打开。
刘备登上望台。
他看见北岸曹操的王旗,看见东面“夏侯”大旗,看见西面“曹”字旗,看见许昌城头密密麻麻的守军。
关张二人立于他身侧。
“大哥。”关羽低声。
刘备抬手,止住他话头。
他闭目。
三息。
睁眼时,眼中已无波澜,唯有铁一般的决绝。
“发信号。”
亲兵点燃狼烟——红、白、黑,三色烟柱冲天而起。
战鼓雷动,如大地心跳。
“全军——”刘备拔剑,剑指北岸,“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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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水两岸,四十万大军,轰然对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