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吧,归来哟……”
这句模糊的歌词,像一枚生锈的鱼钩,卡在陈远的意识深处,时不时拉扯一下,带来迟钝而持久的痛楚。后半夜,他似睡非睡,意识在清醒的边缘浮沉,那旋律的碎片和调查员周姓男人冷峻的面孔交替闪现。清晨被走廊里比平日更早响起的推车声惊醒时,他眼眶干涩,头痛欲裂,仿佛真的在外漂泊流浪了许久,身心俱疲。
新的一天,没有任何新鲜事发生。早餐,沉默,例行检查。林医生来测血压时,数值偏高。林医生多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记录时笔尖略显用力。张主任没有出现,刘教授也没有再来。这种“空窗”反而让陈远更加不安,像风暴眼中短暂的死寂,预示着更猛烈的下一轮旋转。
他坐在床边,目光空洞地看着墙壁。墙上有一块极小的、颜色略深的污渍,可能是以前贴过什么东西留下的胶痕。这几天,那块污渍的形状,在他无数次的凝视下,已经被赋予了各种想象:像一只侧耳倾听的耳朵,像一个扭曲的问号,又像地图上某个模糊的标记点。
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开始在脑海里默默梳理。不是梳理那些密码和符号——那只会让他更加混乱。而是梳理时间线,梳理事件发展的脉络,试图从混乱中找出一丝逻辑,哪怕是最残酷的逻辑。
王芳的店铺被清查关闭,是在他被带走后不久。调查组直接介入经济问题和社交关系调查,说明他们怀疑的焦点很可能涉及经济犯罪或非法交易。李静的转账,赵志强的接触……这些如果是真的,王芳可能真的瞒着他,涉入了一些危险的事情。是为了筹钱?为了自保?还是被迫卷入?
而他自己,被隔离在这里,接受评估和询问,表面上是“保护”和“调查”,实际上是被作为了解王芳、施加压力、乃至钓出更大“鱼”的筹码。郑组长那句“你很重要”,此刻回味起来,充满了冰冷的算计。
那么,那些来自暗处的信息呢?通风管的敲击,警告的纸条,隐蔽的标记,雨夜的歌声……它们来自哪里?是王芳或其同伙在极度困难下试图与他联系?是调查组内部不同派别或个人的私下动作?还是与王芳卷入事件相关的第三方势力?
“别信眼睛。”纸条上的警告清晰。假设这条信息是善意(或至少非敌意)的,那么“眼睛”代表监视他的官方力量。那么塞纸条者,可能是试图绕过官方监控与他沟通的人。塑料片(III)和门板刻痕(Z),如果来自同一方,可能是在“眼睛”警告之后,尝试的、更隐蔽的后续联系。
但歌声呢?那首《故乡的云》……如果是联系,未免太文艺、太迂回。如果是试探或心理施压,似乎更符合“官方”的风格。可如果是官方,何必用这种方式?直接问话岂不是更有效?
除非……这是一种针对他精神状态的特殊测试。看他是否会对特定怀旧刺激产生过度反应,是否会因此暴露更深的情感联系或秘密。
陈远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每一种推测都有道理,又都互相矛盾。他缺乏最关键的支点信息来判断真伪。这就像拿着一堆钥匙,却不知道面前哪扇门是真的,甚至不知道这些钥匙是否属于同一栋建筑。
成年人的无奈,往往就体现在这种“有信息,无知识;有线索,无地图”的困境中。你不再是那个可以凭着热血和直觉横冲直撞的少年,你必须权衡,必须计算,必须在信息不全的情况下做出抉择,而每一个抉择都可能代价惨重。
午饭时,他注意到今天的餐具有些不同。不是之前那种统一的、厚重的白色密胺餐具,而是换成了更轻薄、边缘有些磕碰的淡青色瓷碗瓷盘。勺子也是普通的金属勺,不再是塑料的。
这个变化极其细微,若非陈远正处于高度敏感的状态,可能根本不会注意。是餐具不够用了?还是……有意为之?
他拿起瓷勺,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瓷器的声音更清脆。他低头喝粥,动作缓慢,脑子里却飞快转动。瓷器的优势是什么?容易碎裂。如果……如果有人想通过餐具传递某种信息,瓷器比塑料更容易做手脚。
他仔细检查了碗和盘子。内外壁光滑,没有刻痕,没有隐藏的字迹。勺子也很普通。他轻轻敲击碗沿,声音清脆,但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节奏或含义。
或许,又是他想多了。一次寻常的餐具更换而已。
他放下勺子,心里却无法彻底打消疑虑。在这个环境里,任何一点变化,都可能不是偶然。
下午的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酝酿着另一场雨。房间里光线昏暗,陈远没有开灯,就坐在昏暗中,像一尊正在缓慢风化的石像。
他想起以前在工地,下雨天没法干活,工友们挤在简陋的工棚里打牌、吹牛、睡觉。那时候觉得无聊、憋闷,渴望晴天。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无所事事的等待,带着汗味和烟味的嘈杂,甚至工头粗鲁的催促,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而此刻的寂静和“洁净”,却像一副无形的棺材,正在一寸寸合拢。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对抗这种缓慢的窒息。不能是破解密码那种烧脑而无果的事,那只会加速消耗。需要一点简单的、机械的、能让他暂时从纷乱思绪中抽离的事情。
他的目光落在床上洁白的床单上。然后,他伸出右手食指,开始在床单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不是写那些密码或符号。而是写他最熟悉的字——自己的名字,女儿的名字,王芳的名字,还有那些常用的、代表美好愿望的字:安,康,福,家……
指尖划过棉布,留下浅浅的、无形的痕迹。但他能“感觉”到那些笔画,横,竖,撇,捺。他写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这些字,刻进布料里,刻进这苍白的时间中。
写了一会儿,他觉得不够。他需要更“实在”的感觉。他站起身,走到卫生间,接了一杯冷水。然后回到床边,用手指蘸着水,在床头柜光滑的塑料贴面桌面上写字。
这一次,水迹留下了短暂的、清晰的字痕。他写下“陈远”,水迹慢慢扩散,变淡,消失。他再写“笑笑”,看着水痕蒸发。他写“王芳”,写“回家”,写“平安”……
水写下的字,存在的时间很短。这正好符合他此刻的心境——希望如此短暂,如此易逝,需要不断重复,才能维持其存在感。
他沉浸在这种简单、重复、略带仪式感的动作中,精神获得了一丝奇异的平静。那些复杂的谜团、沉重的压力,暂时被屏蔽在外。他只是在写,在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自己的存在,确认那些重要的人和念想的存在。
就在他蘸水写下第三个“平安”,看着水迹在桌面上蜿蜒时,他的手指无意中划过了桌面边缘一处不太明显的、细微的凸起。
不是桌面的正常接缝。更像是一个小小的、坚硬的附着物。
陈远动作一顿。他放下水杯,用指尖仔细摸索那个位置。在床头柜侧面靠近墙壁的缝隙边缘,粘着一粒极其微小的、颜色与柜体几乎融为一体的东西。不是灰尘,有硬度,形状不规则,大概只有半粒米大小。
他心脏猛地一跳。这是什么?是以前就有的污渍?还是……另一个“信息”?
他小心地用指甲试图将其抠下。很牢固,似乎用了某种强力胶。他稍微用力,那东西脱落了,掉在他掌心。
是一粒非常小的、黑色的、塑料或树脂材质的不规则颗粒。一面是平的,似乎被切割过;另一面有微小的、凸起的点状结构,像某种微型电子元件的一部分,又像是什么东西的碎片。
完全看不懂。
陈远捏着这颗微小的颗粒,对着光看。没有任何标识,没有任何特别。它太小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果是有人故意放置的,目的是什么?它本身能传递什么信息?还是说,它只是一个“标记”,表明这个位置被“处理”过?或者,它是什么设备的残留物?
他想起了之前那个白色小药片。两者都极小,都难以理解,都出现在意想不到的日常物品相关的位置(门缝、餐具、床头柜)。这是同一种风格的联系方式吗?
他将这粒黑色颗粒放在床头柜上,和水迹未干的“平安”二字并排。一个短暂易逝的愿望,一个坚硬晦涩的实物。并置在一起,充满了荒诞感。
他忽然意识到,这种荒诞,或许就是他当下处境最真实的写照。一边是内心最朴素、最脆弱的情感渴望(平安、回家),一边是外部世界抛来的、冰冷坚硬、无法理解的碎片(密码、符号、药片、颗粒)。两者之间,没有任何桥梁,只有巨大的、令人绝望的鸿沟。
他坐回床边,不再写字,也不再研究那颗颗粒。他只是看着它们,看着水迹彻底消失,看着那颗黑色颗粒在昏暗光线下像一个微缩的黑洞。
傍晚,雨终于落了下来,比前夜更大,敲打着窗户,噼啪作响。晚餐送来,餐具又换回了之前的密胺材质。仿佛午间的瓷器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但陈远知道,不是。变化发生了。无论是餐具,还是床头柜上那颗来历不明的颗粒,都意味着这个看似封闭静止的系统内部,有着细微的、持续的扰动。这些扰动可能来自不同方向,有着不同目的,但它们共同作用的效果,就是让他这个置身其中的人,越来越难以分辨真实与虚构,越来越难以维持精神上的稳定。
夜晚,雨声轰鸣。通风管道的嗡鸣几乎被完全掩盖。陈远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漂浮在黑暗海洋中的一叶孤舟,周围是咆哮的风浪,而船舱里,只有几颗来历不明、意义不清的奇怪石子,和不断被雨水打湿、模糊的回家航向。
弦已经绷紧到了极限。而那些不断出现的、微小而坚硬的“信息”碎片,就像一根根细针,正在试图找到弦上最脆弱的一点,轻轻刺入。
是让它发出最后的哀鸣,还是,干脆崩断?
陈远在狂暴的雨声中,闭上了眼睛。他不再试图思考,不再试图解读。他只是等待着,等待那根针落下,或者等待自己,先于那根针,沉入一片再无风雨、也无晴空的、永恒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