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划过门板的微弱声响,像一根极细的针,刺破了病房里黏稠的寂静,也刺中了陈远绷紧的神经末梢。他僵在床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又在瞬间冻结。不是幻听。那声音短促、尖锐,带着明确的意图——绝非无意刮擦。
脚步声快速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门外重归平静,只有守卫偶尔调整站姿时,鞋底与地面摩擦的轻响。
陈远又等了足足五分钟,确认再无异常,才像解除了石化般,极其缓慢地坐起身。他光脚下地,地板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心蔓延上来。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永不彻底熄灭的夜光,像影子一样挪到门边。
他先蹲下,仔细检查门底缝。除了之前塞纸条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细微压痕,没有新的东西。然后,他直起身,脸几乎贴到冰凉的门板上,手指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摸索刚才声音传来的位置——大约在门板中段,与他视线平行的高度。
起初,什么都摸不到。门板光滑,漆面均匀。但当他用指尖最敏感的部位,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力度轻轻按压滑动时,在靠近门锁右侧约十厘米的地方,他感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凸起。
不是灰尘。更像是……某种坚硬的尖端,在漆面上划出的、几乎肉眼不可见的浅痕。非常短,大概只有两厘米。他反复触摸,试图在心中勾勒它的形状。不是直线。似乎有一个转折……像是一个极其潦草的、倒过来的“V”,或者……一个角度很大的“Z”形?
Z?
陈远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缩回手指,在昏暗中盯着那片区域,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一个刻痕。一个用指甲或某种坚硬细物刻下的、隐秘的标记。Z?还是别的什么?
这代表什么?字母Z?数字2的另一种写法?还是某种象征?警告(warning)?区域(Zone)?零(Zero)?或者,仅仅是一个开始(Start)的标记?
又一个无法理解的符号。与数字、与罗马数字、与文字警告并列,成为压在他精神上的又一根稻草。
他退回床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信息以各种形式、从各种角度渗透进来,却像一堆散落的、属于不同拼图的碎片,他找不到任何两片能够严丝合缝地对接。,23,别信眼睛等,III,现在又是这个可能是“Z”的刻痕。每一种都要求他付出注意力,每一种都增加了他暴露的风险,却没有一种能给他清晰的指引。
他想起张主任的话:“想多了,伤神。” 此刻,这句话如同真理。他的大脑像一个过载的处理器,发热,卡顿,却处理不出任何有效结果。
后半夜在辗转反侧中度过。天快亮时,他才勉强合眼,却立刻跌入纷乱的梦境。梦里,数字和字母在空中飞舞,组成巨大的迷宫墙壁,墙壁上布满“Z”形裂痕,王芳和笑笑在迷宫深处呼喊,他却怎么也找不到通向她们的路径,只有那双熟悉的眼睛,在迷宫的各个转角冷冷地注视着他。
早餐时,他味同嚼蜡。送餐的护士是个生面孔,动作麻利,面无表情,放下餐盘就走,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陈远仔细检查了早餐——粥,馒头,咸菜,没有酸奶,也没有任何异物。
上午,张主任没有出现。林医生也没有来。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和窗外一成不变的、被高楼切割的天空。这种突然的“空闲”比紧凑的日程更让人不安。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或者,是观察他在无外界刺激下自然反应的实验环节。
他强迫自己进行一些规律的活动。在房间里慢慢踱步,做一些简单的拉伸。他不敢再尝试敲击任何东西,无论是空调面板还是别的。昨晚的尝试毫无回应,门上的刻痕却接踵而至,这让他怀疑自己的任何主动行为都可能被监控,并引来不可预测的“反馈”。
踱步时,他的目光无法避免地扫过门板,扫过那个隐藏着“Z”形刻痕的区域。那个简单的符号,在他脑海里不断放大、变形。
Z…… 如果和之前的“23”联系起来呢?23是字母表中的第几个?w是23?不对,w是23?他快速默念字母表:A1, b2, c3…… w是第23个吗?A1,b2,c3,d4,E5,F6,G7,h8,I9,J10,K11,L12,m13,N14,o15,p16,q17,R18,S19,t20,U21,V22,w23。对,w是第23个字母。
23 = w。
那么“23”可能不是数字,而是代表字母“w”?
w代表什么?王(wang)?警告(warning)?等待(wait)?还是“我”(wo)?
如果“23”是w,那么“”呢?能不能也转换成字母?1=A, 2=b, 1=A, 3=c, 1=A, 1=A?得到“b A A c A A”?“bAAcAA”?这不像任何有意义的东西。如果数字代表字母在单词中的位置呢?太复杂。
而且,“别信眼睛等”是中文。“III”是罗马数字。“Z”是英文字母(或形状)。这种混杂的编码方式,显得混乱而无章法,不像出自同一个严谨的策划者。除非……这些信息根本就不是来自同一方!
这个念头让陈远悚然一惊。他之前下意识地认为,所有这些隐秘接触都来自同一股试图联系或帮助他的力量(尽管可能方式不同)。但如果不是呢?
通风管的敲击()、门缝的纸条(23,别信眼睛等)、酸奶盒的塑料片(III)、门板的刻痕(Z)——这四者,在传递方式、使用的符号体系上,都有差异。敲击是声音,使用类似数字节奏;纸条是文字,混合数字和中文警告;塑料片是实物,刻着罗马数字;刻痕是标记,疑似字母形状。
会不会有两方,甚至多方,在同时、或先后试图与他接触?一方可能是王芳或她的联系人(假设她有能力做到),另一方可能是调查组内部别有目的的人(比如“眼睛”所属的势力),甚至可能有第三方(与事件相关的其他势力)?
“别信眼睛”——纸条明确警告不要相信那个让他保密的白大褂。那么,纸条是谁塞的?是敲击者吗?还是另一个独立方?塑料片和刻痕,又分别属于谁?
如果信息源是多元的,那么它们的目的可能截然不同,甚至彼此冲突。有的可能是想帮他,有的可能是想试探他,有的可能想误导他,有的可能仅仅是在标记他。
而他,困在中心,没有任何手段去甄别。
这种可能性带来的寒意,比无法破解密码更深。这意味着他不仅仅是在解谜,更是在一片雷区中摸索,每一片信息碎片下面,都可能连着不同阵营的地雷。
他停止了踱步,坐回床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立。成年人的世界,复杂的从来不是问题本身,而是问题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立场和人心。他现在遭遇的,正是这种复杂性的极端体现。
午饭时间,林医生终于出现了,不是单独来检查,而是带着上午那个陌生的男医生,推着另一台不同的仪器。这次仪器更大一些,连着显示屏。
“陈先生,今天做一个脑电图监测,时间会比较长,需要你尽量放松,配合。”林医生的解释简洁,语气没有什么波澜。
陈远沉默地点点头,躺下。更多的电极片贴在头皮上,冰凉的耦合剂。仪器启动,屏幕上出现起伏的波浪线。陌生医生调整着参数,林医生站在一旁看着。
“尽量保持头脑空白,不要刻意想任何事情,也不要强迫自己睡着,自然状态最好。”陌生医生叮嘱。
头脑空白?陈远心里苦笑。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数字、字母、警告和刻痕,还有对王芳和笑笑的担忧,如何空白?他只能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深入思考那些密码,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或者回忆一些无关紧要的、重复性的工作场景,比如搅拌水泥的枯燥动作。
监测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期间,林医生和那个男医生几乎不说话,只是偶尔记录一下。陈远躺得身体僵硬,精神却必须维持一种别扭的“放松”状态。
结束时,林医生一边帮他取下电极片,一边像是随口说道:“神经有些过载迹象,陈先生,思虑过重不利于恢复。有些问题,暂时想不通,不如放一放。”
又是“思虑过重”。陈远含糊地应了一声。林医生的话,每次都像关心,又像敲打。
两人收拾仪器离开。病房再次剩下他一人。下午的光线开始西斜,在墙壁上投下长长的、逐渐暗淡的影子。
陈远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扑了扑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眼神里布满血丝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惊疑。他忽然有些厌恶这张脸,厌恶脸上清晰刻着的无力与惶惑。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无意间扫过卫生间光滑的瓷砖墙壁。墙壁上空空如也。但那个“Z”形刻痕的形状,却顽固地在他脑海里浮现。
Z……
如果……如果不是字母,而是形状呢?一个转折的形状?一个指示方向的箭头(如果拉长一点)?一个代表“之”字形的路径?
或者,在某种极其简单的、视觉化的暗号里,Z代表“结束”、“停止”?还是“曲折”、“小心”?
他想到工地上的简易标记。有时候,工友会在要特别注意的梁柱上,用粉笔画个圈,或者打个叉。也有时候,会画个箭头指示方向。Z形的标记……似乎没见过。
也许,它根本就不是一个完整的“Z”,只是刮擦时无意留下的折线?是他过度解读了?
他甩甩头,离开卫生间。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他怕自己真的会疯掉。
黄昏时分,晚餐送来。依旧是那个生面孔护士。餐食普通。陈远慢慢吃着,味觉麻木。
夜色如期降临。他打开电视,声音调得很低,漫无目的地换着台。新闻里不再有关于“芳华便利店”的消息,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电视里播放着喧闹的综艺节目,嘉宾们笑得夸张,色彩斑斓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进他的眼睛。
他关掉电视。房间陷入黑暗和寂静。只有通风管道的嗡鸣,永恒不变。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所有线索在脑海中沉浮,碰撞,最终慢慢沉淀下来,留下最清晰的几个点:(敲击),23\/w(纸条),别信眼睛等(警告),III(塑料片),Z(刻痕)。还有那个被“清查关闭”的地址:128。
以及,那个神秘的白大褂——“眼睛”。
也许,他应该换个思路。不再试图强行破解这些符号的含义,而是思考它们出现的逻辑和可能的目的。
敲击()是最早出现的,试图建立联系。然后“眼睛”出现,让他保密(可能意在控制或观察联系)。接着纸条(23,别信眼睛等)出现,警告他不要相信“眼睛”,并让他“等”。再然后,塑料片(III)和刻痕(Z)以更隐蔽的方式出现,似乎是在“眼睛”警告之后、纸条指令“等”的期间内发生的。这或许意味着,在“眼睛”试图阻断或监控联系后,另一方(或另几方)仍在尝试用更隐秘的方式传递信息。
那么,“等”这个指令,是在等待什么?等待一个更安全的时机?等待外部某种条件的成熟?还是等待他……有所领悟?
而他领悟了什么?除了混乱,还是混乱。
陈远感到太阳穴阵阵抽痛。他闭上眼睛,用手指用力按压着额角。
就在他意识有些模糊,快要被疲惫拖入睡梦的边缘时,走廊里,又传来了那种轻微的、刻意的脚步声。
这一次,脚步声没有在他的门外停留,而是……缓缓地,从他的门前经过,走向了走廊的深处,最终消失。
但在经过的刹那,陈远分明听到,一声极其轻微、仿佛被压抑着的咳嗽声。
咳声很轻,短促,带着点闷。
是个女声。
陈远猛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瞳孔急剧收缩。
女声?护士?医生?还是……其他?
这个咳嗽声,是无意的,还是……又一个信号?
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脚步声没有再回来。走廊重归寂静。
只有那声短促的、女性的咳嗽,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他已成惊弓之鸟的心湖,激起层层扩散的、冰冷的涟漪。
信息仍在渗透。以他无法预料的方式,从无法判断的源头。
而他,除了在这越来越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握紧掌心(尽管空无一物),继续“等”下去之外,别无选择。
这就是最深重的成年人的无奈:你被抛入一个无声的战场,看不见敌人,分不清友军,只能从零星飘落的、含义不明的符号和声响中,徒劳地拼凑局势,并在这无尽的等待中,消耗掉最后一点气力和希望。墙壁上的刻痕不会说话,空气中的咳嗽没有解释,只有你内心的回响,在绝对的孤独中,变得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