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问在继续。昏黄的灯泡下,陈远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砖墙上。郑组长的问题越来越细,越来越深,像一把精细的解剖刀,试图从陈远混乱的叙述和痛苦的表情中,剥离出每一丝可能的价值。
除了事故和孙建国、阿勇,郑组长开始询问江大川,询问陈远过去工作过的工地,询问任何可能与“非法利益”、“暴力垄断”相关的见闻,哪怕是道听途说、未经证实的流言。他甚至拿出几张模糊的、像是从监控录像中截取打印的照片,让陈远辨认上面是否有他见过的人。
照片上的人影大多模糊不清,或者背对镜头,陈远看了半天,只能茫然摇头。只有一张,上面是一个侧脸,光线很暗,但陈远总觉得那粗壮的脖颈和略微佝偻的背影有些眼熟,像是在某个工地的材料堆旁见过,但叫不出名字,也想不起具体场景。他迟疑着说出了这种感觉。
郑组长立刻追问:“哪个工地?大概什么时候?这人在干什么?”
陈远费力地回忆,头痛欲裂,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工地名和时间范围,至于那人在干什么,完全记不清了。“好像……就是普通工人吧,在搬东西……我真的记不清了,郑领导。”
郑组长没有表现出失望,只是在小吴的记录本上指了指,小吴立刻记下。这种一丝不苟的态度,让陈远心中的天平,又微微向“真调查组”那边倾斜了一点。如果是伪装者,没必要如此细致地追问一个可能无关紧要的细节吧?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陈远感到体力在迅速透支,伤口的疼痛因为久坐和精神高度紧张而变得更加尖锐和持续。他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
“郑领导……我……我有点撑不住了,伤口疼得厉害……”陈远终于忍不住,声音虚弱地请求道。这不是完全的伪装,他的身体确实已经到了极限。
郑组长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陈远惨白的脸色,点了点头:“好,今天先到这里。你休息一下。”他示意小吴去角落的行军床边整理一下被褥。
小吴走过去,动作利落地铺好床单,又从一个带来的包里拿出一个简易的医药包,走过来对陈远说:“陈师傅,我帮你检查一下伤口,换换药。这边条件简陋,你先将就一下。”
陈远心中警铃微作。让他们检查伤口?看到那些狰狞的疤痕和尚未完全愈合的创面?这会不会暴露更多?但他没有理由拒绝,尤其是在对方表现出“关心”的情况下。
“麻烦……麻烦了。”他只能低声说,配合地让小吴搀扶到行军床边坐下,然后慢慢解开病号服的扣子。
胸腹间缠绕的纱布露了出来,有些地方还隐隐透着淡黄色的药渍。小吴戴上医用手套,小心翼翼地解开纱布。当那些缝合后像蜈蚣一样趴伏在皮肤上的疤痕,以及几处尚未拆线、红肿明显的伤口完全暴露在昏暗灯光下时,连见多识广的小吴都几不可查地吸了口凉气。
郑组长也走了过来,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的目光落在那些伤口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证物的损坏程度。
“恢复得……不算好。有轻微感染迹象,需要继续消炎。”小吴简单地判断,然后动作熟练地进行消毒、上药、重新包扎。他的手法比医院护士略显粗糙,但足够专业。
在这个过程中,陈远疼得龇牙咧嘴,身体微微颤抖。他趁机观察着郑组长。对方的目光,除了审视伤口,似乎更多地停留在伤口周围皮肤的一些旧疤痕和特质上。那是一种……记忆特征式的观察?陈远心中疑窦再生。调查需要记录受害者的伤情,但需要如此细致地观察旧疤吗?
包扎完毕,小吴帮陈远重新穿好衣服,扶他躺下。行军床很硬,垫子很薄,但对于极度疲惫的陈远来说,已经是一种奢侈。他闭上眼,感受着伤口被重新束缚后的闷痛,和全身肌肉放松下来的酸软。
“你休息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再继续。”郑组长说完,和小吴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桌边坐下,低声交谈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陈远听不清。
房间里暂时安静下来,只有灯泡发出的微弱电流声,和远处不知名的虫鸣。陈远却毫无睡意。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极度紧张形成了诡异的对抗。他闭着眼,耳朵却竖着,捕捉着房间里每一点细微的动静。
郑组长和小吴的低声交谈持续了几分钟就停止了。然后,他听到郑组长起身,走到房间门口,似乎向外看了看,然后又走回来。小吴则坐在桌边,似乎在翻看记录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远在心中估算,从他发短信到现在,应该过去快两个小时了。李静收到短信了吗?王芳知道他被带到这里了吗?外面……那个可能存在的黑色轿车和监视者,是否还在?郑组长他们说的“布控”和“接应”,是真是假?
种种疑问,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神经。他悄悄将手伸进病号服内侧,触摸到那部旧手机冰冷的外壳。它没电,没卡,此刻毫无用处,但却像一根连接着过去世界的脐带,给他一丝微弱的、心理上的慰藉。
就在这时,房间外,远远地,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金属碰撞的“咔哒”声,很轻,很快就被夜风吹散。
但陈远听到了。郑组长和小吴显然也听到了。
两人的动作同时一顿。小吴迅速合上记录本,手不动声色地移向腰间(那里似乎别着什么)。郑组长则站起身,脚步极轻地再次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陈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外面有人?!是孙建国的同伙找来了?还是……郑组长他们的“自己人”?
几秒钟的死寂。外面再无声响。
郑组长慢慢转过身,对小吴使了个眼色。小吴点了点头,手离开了腰间,但身体依然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行动的姿势。
是风声?还是听错了?陈远不确定。但房间里的气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细微声响,陡然变得更加凝重和紧绷。郑组长和小吴虽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慌乱,但那种职业性的、应对突发状况的戒备姿态,却瞒不过陈远的眼睛。
他们也在警惕外面。这说明,这里并非绝对安全。或者说,他们也在防备着除了孙建国同伙之外的……其他可能性?
陈远躺在硬板床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伤口似乎又疼了起来,但此刻,那疼痛远不及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郑组长慢慢走回桌边坐下,没有再继续低声交谈,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门口方向,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思考。
小吴则重新翻开记录本,但明显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瞥向门口和窗户。
时间,在一种令人窒息的、一触即发的寂静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在绷紧的弦上又加了一份力。
陈远知道,暂时的平静结束了。某种变化,或者危险,正在逼近。而这间看似与世隔绝的红砖房,很可能即将成为下一个风暴眼。
他握紧了藏在衣服下的旧手机,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短信已经发出,他选择了这条路,现在,他必须独自面对这条路上可能出现的一切——无论是救赎,还是终结。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远处,又一声火车的汽笛传来,比之前更加清晰,也更加苍凉,仿佛在预告着,这个漫长而诡异的夜晚,还远未结束。而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