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转角”咖啡厅的门,风铃的叮咚声一如既往。午后的阳光被玻璃窗过滤后,变得柔和而疏离。陈远的目光瞬间锁定那个熟悉的位置——孙建国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杯清水,没有咖啡。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清瘦了一些,眼下的阴影很重,但坐姿依旧挺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陈远走近。
没有笑容,没有寒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冰冷的、一触即发的张力。
陈远在对面坐下,动作因为身体的僵硬而显得迟缓。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孙建国。
孙建国也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程式化温和,只剩下一种审视的、带着疲惫的锐利。他先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而冰冷:“陈先生,你发给我的那条短信,是什么意思?”
果然收到了,而且很在意。陈远心中微定,脸上却露出更加痛苦和迷茫的神情,手指无意识地按着太阳穴:“孙先生……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就是脑子里乱得很,那些画面……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折磨得我睡不着。我害怕……我怕哪天,迷迷糊糊的,就跟什么人说了不该说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控制不住。”
他扮演着一个被创伤后遗症和恐惧双重折磨、濒临精神崩溃的病人。这正是他想要对方看到的形象——一个不可控的、可能随时引爆的“麻烦”。
孙建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盯着陈远看了几秒钟,似乎在判断这番表演的真实性。然后,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陈远,我上次,还有阿勇,都跟你说得很清楚了。管好你的嘴,是为了你和你的家人好。你以为那些‘记忆’是护身符?不,那是催命符!你每多‘想起’一点,每多跟人透露一点,你和你的家人就离危险更近一步!”
他的语气里透出明显的焦躁和不耐,印证了陈远的猜测——他们对陈远可能“开口”这件事,极为忌惮,尤其是现在这个多事之秋。
“我知道,我知道……”陈远连忙点头,眼中充满恐惧,“可是孙先生,我控制不住啊!我总梦见……梦见有人拿刀对着我孩子……我吓醒了就一身冷汗……你们说要保护我们,可我现在连觉都睡不安稳,怎么相信?” 他将话题引向“保护不力”,既是抱怨,也是试探对方“保护承诺”的虚实。
孙建国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沉默了几秒,忽然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普通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很薄。他没有打开,只是将文件袋推到桌子中间。
“看看吧。”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陈远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伸出手,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拿起那个轻飘飘的文件袋,打开。里面只有一张彩色打印的照片。
只看了一眼,陈远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照片上,是他的女儿陈曦!拍摄地点,竟然就是他们病房的婴儿床旁边!角度是从病房门口方向拍摄的,能清晰地看到陈曦熟睡的小脸,还有旁边李静半截忙碌的背影(正在整理东西)。照片的右下角,显示着一个日期和时间——就是昨天下午!
他们竟然能潜入病房,在孩子身边拍照!而且时间如此之近!这绝不是简单的恐吓,这是赤裸裸的示威,是在告诉他:我们随时可以接近你的孩子,随时可以做任何事!所谓的“留意安全”、“保护承诺”,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紧接着是火山爆发般的愤怒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惧!陈远的手抖得厉害,照片几乎要拿不住。他猛地抬起头,眼睛血红地瞪着孙建国,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你们……想干什么?!”
孙建国迎着他愤怒的目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更加冰冷:“陈先生,冷静点。这张照片,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我们‘留意’着,但‘留意’不等于万无一失。同样,我们能让这张照片只是‘一张照片’,也能让它变成……别的什么东西。这取决于你。”
他顿了顿,继续用那种冰冷的语调说:“阿勇那边出了点状况,现在外面很乱。有些人,可能比我们更没耐心,手段也更……直接。我们能做的,是尽量让局面可控。但前提是,你要配合。彻底的配合。”
他再次强调“配合”,并将阿勇的“状况”和外部“更没耐心”的势力抬出来,既是施压,也是在暗示:我们(孙建国一方)可能是你相对“温和”的选择,如果你不配合我们,落入其他人手里,下场会更惨。
“怎么……配合?”陈远的声音在颤抖,一半是演的,一半是真的。照片带来的冲击太大了。
“第一,停止你那些无谓的‘试探’。”孙建国盯着他,“包括联系民政局的人,包括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把它们彻底忘掉,锁死。第二,安心养病,等待。我们会处理好外面的麻烦,到时候,自然会给你和你的家人一个‘安稳’的安排。第三,”他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看起来像老旧备用手机的黑色设备,推到陈远面前,“这个你拿着。如果需要联系我们,或者有紧急情况,用这个打里面存好的唯一号码。不要用你自己的任何电话,也不要再发那种莫名其妙的短信。”
这是一个单线联系的加密电话?还是另一个监控设备?陈远看着那部黑色的手机,感觉那像是一块烧红的炭。
“如果……我不拿呢?”陈远嘶声问。
孙建国看着他,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陈先生,你是聪明人。你儿子在阳光幼儿园中二班,每天下午四点半你爱人会去接他,路上会经过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你小女儿喝的奶粉牌子是‘惠氏’,尿布是‘帮宝适’,对吧?” 他如数家珍般说出这些细节,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让任何一样东西‘出点意外’。你可以赌,赌我们只是说说,赌警察能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他们。或者,你可以选择相信我们,拿上这个,回去继续‘静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凿在陈远心上。对方不仅监视着病房,连小宝的幼儿园、接送路线、孩子的日用品牌都一清二楚!这种无处不在、细致入微的掌控感,比任何直接的暴力威胁更让人绝望。它意味着,对方有能力将威胁精确地落实到每一个生活细节上,防不胜防。
陈远感到一种灭顶般的无力。他所有的小心翼翼,所有的试探挣扎,在对方展示出的这种绝对的、碾压式的信息和控制优势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他就像一只被关在透明玻璃箱里的蚂蚁,自以为在努力爬行,其实一举一动都落在箱外观察者的眼中。
他看着桌上那张陈曦的照片,看着那部黑色的手机,又看着孙建国那双冰冷而疲惫的眼睛。愤怒的火焰在胸中疯狂燃烧,几乎要冲破喉咙,但最终,却被更深的、冰冷的绝望和理智死死压住。
他不能冲动。他赌不起。照片上女儿安睡的脸,像最锋利的刀,割断了他所有硬抗的念头。
时间仿佛停滞了。咖啡厅里的音乐,窗外的车流声,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音。
良久,陈远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了那张照片,小心地叠好,放回文件袋。然后,他又伸出手,拿起了那部黑色的手机。手机很轻,握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像一块命运的界碑。
“我……知道了。”他听到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响起,“我会……安静等着。”
孙建国似乎松了口气,身体向后靠了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的锐利稍稍缓和。“很好。记住我说的话。回去吧。有事,用这个联系。”
陈远没有再说话。他将文件袋和手机紧紧攥在手里,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体的疼痛和心灵的剧震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向咖啡厅门口。推开玻璃门,风铃再次轻响。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走在回医院的路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文件袋和手机。文件袋里是他女儿的“监控照”,手机是通往未知深渊的单程票。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透骨的寒。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对方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碾碎了他刚刚萌生的那点可怜的“平衡”幻想。他以为自己可以用混乱的记忆作为砝码,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在乎砝码是什么,他们直接掀翻了棋盘,亮出了足以让他魂飞魄散的底牌。
回到病房,李静看到他煞白的脸色和手里多出来的东西,什么都明白了。她冲过来,紧紧抱住他,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陈远僵硬地站着,任由她抱着,手里的文件袋和手机硌得掌心生疼。
他将文件袋递给李静,声音空洞:“看看……收好。别让孩子看见。”
李静颤抖着手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死死捂住嘴,瘫软下去。小宝被吓到了,跑过来抱住妈妈的腿,惊恐地看着爸爸。
陈远没有去扶李静。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妻儿,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里那部黑色的手机,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压在他的心头。
妥协了。屈辱地妥协了。用沉默和等待,换取了家人暂时的、如同空中楼阁般的“安全”。而那根来自“官方”的、飘忽不定的橄榄枝,似乎也在这绝对黑暗的碾压下,变得遥不可及。
成年人的无奈,有时候不在于没有选择,而在于你明知道每个选择都通往屈辱和深渊,却还必须亲手捡起那个稍微不那么致命的,然后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所爱的人活下去。
只是,这样“活下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浸透了冰冷的铁锈味和血腥气。陈远知道,风暴并没有远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将他更深地囚禁在了恐惧的牢笼之中。而手中的黑色手机,就是牢笼的钥匙——一把只能从外面打开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