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那扇隔绝生死的大门终于开启,陈远被平稳地推了出来,身上盖着白色的无菌单,脸上扣着氧气面罩,双眼紧闭,脸色是一种失血后的蜡黄,但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节奏,比术前那费力挣扎的模样平缓了太多。刘医生简短地对迎上来的李静和王芳点了点头,示意一切顺利,病人需要先去麻醉复苏室观察。
转运床轮子碾过走廊地面的声音,在李静听来,如同天籁。她紧紧跟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远的脸,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过于美好的幻觉。小宝被王芳牵着,也小跑着跟上,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一点点畏惧,看着爸爸身上多出来的各种管线和陌生的仪器。
复苏室里,护士将陈远安置好,连接上心电监护、血氧探头,调整着输液泵的速度。李静被允许留在玻璃隔断外等候,隔着一层透明,她能清楚地看到里面丈夫的侧影,看到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代表着生命力的绿色波浪和数字。那些数字——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都稳定在安全范围内。一种巨大到近乎虚脱的释然,夹杂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再次席卷了她。她靠在冰凉的玻璃上,双腿发软,几乎要滑坐下去,被王芳及时扶住。
“李姐,放松点,最难的关过去了。”王芳的声音也带着疲惫后的轻松。
是啊,最难的关过去了。李静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句话,泪水无声地滑落,这次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滚烫的、带着盐分的欣慰。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陈远从麻醉中逐渐苏醒。先是手指无意识地抽动,接着眼皮开始颤动,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呻吟。护士观察着他的反应,轻声呼唤他的名字。李静在玻璃外,心又提了起来,生怕他醒来后剧痛难忍,或者出现什么不好的反应。
然而,陈远醒来的过程比预想的平顺。他缓缓睁开眼,眼神起初是茫然的,焦距涣散,很快,似乎认出了周围的环境和身上的不适,眉头紧紧皱起,露出痛苦的神色,但并没有剧烈的挣扎或激动。他看到了玻璃外的李静,目光停驻了片刻,那眼神里有尚未完全清醒的困惑,也有一丝逐渐聚拢的、疲惫的安心。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头,似乎是向她的方向示意,然后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护士检查了他的瞳孔反射和肌力,确认麻醉苏醒过程顺利,便通过对讲机告知外面的李静可以准备接病人回病房了。
回病房的路,李静觉得每一步都踩在云朵上,轻飘飘的,却又无比踏实。陈远被安置回那张熟悉的病床,身上依然连着监护和氧气管,胸口多了一处覆盖着纱布的微小切口(胸腔镜入口),以及一根从肋间引出的、连接到床下引流瓶的细管,瓶内有少量淡血性的液体。
术后第一个夜晚,在严密监护和止痛泵的作用下,平稳度过。陈远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因疼痛或咳痰的需要而短暂清醒,意识虽然模糊,但能配合护士的指令进行深呼吸和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动伤口,带来剧烈的疼痛,让他额角沁出冷汗,但他都咬牙忍住了,没有发出太大的呻吟。李静在一旁看着,心疼得无以复加,只能紧紧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鼓励:“远哥,疼就使劲抓我的手……咳出来就好了……”
小宝似乎也明白爸爸在经历一场“辛苦的战斗”,异常安静,自己坐在小桌子前画画,或者趴在妹妹的小床边,看着熟睡的陈曦,像个小大人似的叹口气,然后继续画画。王芳帮忙张罗了晚饭,又联系了护工(用之前社会捐助的余款),以便夜里能替李静分担一些,让她稍微休息。
夜深人静,病房里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壁灯。止痛泵规律地发出轻微的滴答声,监护仪的荧光映在墙壁上,勾勒出陈远沉睡的轮廓。李静坐在陪护椅上,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因白天的巨大情绪起伏和后怕而异常清醒。她看着丈夫,看着他平稳的呼吸,看着他胸口那代表着新生的、微小的敷料,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恩。
然而,这劫后余生的宁静之下,并非全无阴影。麻药的效力逐渐消退,疼痛变得更加真实而尖锐。后半夜,陈远开始频繁地被痛醒,每一次都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抑制住呻吟。引流管的存在也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和束缚。他开始发烧,体温升至三十八度五左右。护士解释这是术后常见的吸收热,与手术创伤和身体应激反应有关,给予物理降温和额外的止痛药后,体温略有下降,但陈远的眉头始终没有完全舒展。
身体的痛苦尚可忍耐和应对,但清醒时间增多带来的意识清明,却让另一种更沉重的负担开始浮现。当疼痛稍微缓解、神智清晰一些的时候,陈远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身体的苦楚上。他开始更长久地注视李静,注视她眼中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强撑的镇定,注视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损的旧毛衣,注视病房角落里那个塞得鼓鼓囊囊、装着他们全部家当的旧包袱。他也开始注意到床头柜上那一叠似乎永远在增厚的费用清单,尽管李静已经尽量把它们收到抽屉里。
愧疚,如同无声的潮水,在他清醒的每一刻,漫过疼痛的堤岸,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能想象,自己昏迷不醒、生死一线时,妻子是怎样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碰壁,求告无门。他能想象,那些天文数字般的医疗费,是如何像一座大山,压在这个本就瘦弱的女人肩上。而现在,他虽然闯过了鬼门关,却依然躺在这里,动弹不得,不仅不能分担,反而成为更大的拖累——手术成功只是开始,后续的康复、营养、可能产生的新的费用……还有那些像毒蛇一样潜伏在暗处、随时可能窜出来咬他们一口的威胁(江大川、伪造协议)。
这些思绪,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比伤口的疼痛更让他窒息。他开始在短暂的清醒中,变得异常沉默,只是用那双深陷的、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睛,长久地、一瞬不瞬地看着李静忙碌的背影,或者在他疼痛时紧握他的手。
李静察觉到了他眼神的变化。那不是单纯的病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混合着巨大感激和更深自责的东西。她试着安慰他:“远哥,别想那么多。手术成功了,这就是天大的好事。钱的事,王社工在想办法,之前也有好心人捐了款,我们慢慢来。你现在就一件事:好好养着,快点好起来。”
陈远听着,只是极其轻微地点点头,目光却依然沉郁。有一次,在李静给他擦脸时,他忽然用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小静……我……欠你……太多……”
李静的手顿住了,鼻子一酸,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没有谁欠谁。我们是夫妻。”她声音有些哽咽,“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快点好起来,以后好好对我们娘仨。”
陈远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从眼角悄然滑落,没入鬓角花白的发丝里。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陈远的体温又有所升高,护士再次给予处理。李静几乎一夜未眠,守在床边,不时用温水浸湿的毛巾给他擦拭额头和脖颈。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但心中那盏名为“希望”的灯,却因为手术的成功而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亮、更坚定。她知道,前路依然漫长,康复的艰辛、经济的压力、外部的威胁,都像未曾熄灭的余烬,随时可能复燃。但至少,他们有了与这些“余烬”周旋的资本——一个正在顽强复苏的生命,一个重新开始跳动的家的核心。
天色微明时,陈远的体温终于降到了正常范围,疼痛在药物的作用下也暂时平息,他沉沉地睡去,呼吸平稳。李静坐在晨光熹微的窗前,看着病床上丈夫安睡的侧脸,又看看旁边小床上两个熟睡的孩子,心中充满了疲惫,却也充满了力量。复苏之路已然开启,纵有余烬未冷,但生命的火光既已重新燃起,便没有什么,能再轻易将它吹灭。他们一家人,将在这条布满荆棘却也孕育生机的路上,继续搀扶着,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