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李静躺在床上(医院租来的简易陪护床),听着陈远平稳了许多的呼吸声,听着窗外偶尔驶过的夜车声响,脑海中反复预演着王芳口中那个“采访”。怎么说?说什么?哪些能说?哪些“慎言”?那张神秘的警告纸条,像一道冰冷的枷锁,锁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对即将到来的曝光既渴望又恐惧。渴望它带来的可能帮助,恐惧它可能引来的未知麻烦。
天刚蒙蒙亮,她就起来了。用冷水洗了把脸,对着病房卫生间里模糊的镜子,她努力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试图抚平衣服上顽固的褶皱。镜中的女人眼窝深陷,脸色蜡黄,眼神里交织着疲惫、焦虑和一丝强撑起来的、近乎麻木的镇定。这就是即将面对镜头的样子。
上午九点刚过,王芳就陪着一位三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背着相机包、手里拿着录音笔和笔记本的女记者来到了病房。记者姓周,看起来很干练,眼神锐利却并不让人感觉咄咄逼人。她先是快速扫视了一圈病房环境,目光在陈远身上、两个孩子身上,最后落在李静脸上,停留了片刻。
“李女士,你好,我是《林城晚报》的记者周敏。王社工应该跟你说过了,我们想了解一下你们家的情况。”周记者的声音清晰平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亲和力。
李静紧张地点点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周记者,你好……麻烦你们了。”
采访就在病房角落进行,尽量不影响其他病人。周记者的问题很有条理,从陈远怎么发病、之前在哪里打工、如何失去联系,到李静如何带着孩子千里寻人、在陌城经历了什么、如何来到林城、目前面临的困境……李静按照王芳的叮嘱,也按照自己内心的底线,尽量客观地叙述。她说了陈远在工地可能劳累过度,淋雨生病,后来失去联系;说了自己带着孩子一路打听的艰辛和恐惧;说了在林城医院的困境和巨额医疗费的压力;说了王社工和医院方面的帮助;也说了对未来的茫然。
关于陌城的具体细节,尤其是“老六”、赌债、暴力胁迫,她一概模糊处理,只说“那边环境乱”、“可能被人骗了”、“身上东西都丢了”。当周记者追问细节时,她便低下头,声音哽咽:“那些事……我不想再提了,太难受了……现在只想我丈夫能好起来,孩子能有口饭吃。”
她的眼泪是真实的,恐惧是真实的,走投无路的绝望也是真实的。这些真实的情感,透过她朴素甚至笨拙的语言,反而更具冲击力。周记者没有过多逼迫,只是认真地记录着,不时安抚地点头。
采访也涉及了陈曦的病情和小宝的懂事。小宝被问到“想不想爸爸好起来”时,红着眼圈用力点头,小声说:“想。我想爸爸带我回家。”这一幕被周记者的相机悄然记录下来。
采访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结束时,周记者合上笔记本,对李静说:“李女士,你们的情况我基本了解了。非常不容易。我们会尽快整理报道,争取早日见报,呼吁社会关注和帮助。另外,”她看了看病床上的陈远和两个孩子,“报道可能会用化名,也会对孩子的面部做处理,保护你们的隐私。但基本情况需要如实反映,才能引起共鸣。”
“谢谢,谢谢周记者。”李静连声道谢,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曝光,意味着可能的援助,也意味着他们的伤口将被公之于众,被无数陌生人评说。更意味着,某些不希望他们被关注的人,可能会看到。
周记者和王芳又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王芳留下来,陪着有些恍惚的李静。
“李姐,说得很好。”王芳鼓励道,“真实最有力量。周记者是资深民生记者,笔下有温度,报道出来反响应该不错。我们等消息。”
李静点点头,没说话。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医院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能有多少人看到?又能带来多少实际的帮助?一切都是未知数。
下午,病房里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一个穿着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提着果篮和营养品的中年男人,在护士的指引下走了进来。男人约莫五十出头,身材微微发福,面容和善,眼神却透着生意人的精明。
“请问,是陈远先生的家属吗?”男人微笑着开口,声音洪亮,带着本地口音。
李静警惕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您是?”
“我姓江,江大川,是做建材生意的。”男人自我介绍,将果篮和营养品放在床头柜上,“我在报纸上……哦不,是听朋友说起你们家的情况,非常同情。陈老弟年纪轻轻遭这个罪,你们孤儿寡母的更不容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报纸?报道还没出来。听朋友说起?哪个朋友?李静心中的警惕更甚。她看了一眼王芳,王芳也微微蹙眉,显然不认识此人。
“江先生,太客气了,我们素不相识,这……”李静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诶,四海之内皆兄弟嘛!谁没个难处?”江大川摆摆手,很是豪爽的样子,“我看了陈老弟的费用单子,确实是个大数目。这样,我个人先捐助五千块,给孩子买点营养品,也给弟妹你解解燃眉之急。”说着,他从随身的手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就要往李静手里塞。
五千块!李静惊得后退半步,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江先生,这钱我们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拿着!这是我的心意!”江大川不由分说,将信封塞到李静手里,力道不小,“我看你们是实在人,有困难就该帮!别推辞了!以后有啥需要,也可以找我。”他看了一眼床上的陈远,又看了看李静,语气更加恳切,“我也是从苦日子过来的,知道难处。这钱干干净净,你放心用。”
李静握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像握着一块烫手的山芋,收也不是,退也不是。王芳见状,上前一步,微笑道:“江先生真是热心肠。我代表家属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捐助最好能有个手续,我们也方便登记和公开,对您、对受助者都是一种负责。您看……”
江大川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位是……?”
“我是阳光社工服务站的王芳,负责协助李女士一家处理医疗救助事宜。”
“哦,王社工,你好你好。”江大川笑容不变,“手续什么的太麻烦了。我就是单纯想帮个忙,不需要什么名头。钱给了,我的心意就到了。你们该怎么用就怎么用。”他似乎不想多留,又寒暄了两句,嘱咐李静“好好照顾病人,有困难说话”,便转身告辞,走得干净利落。
病房里恢复了安静。李静拿着那个信封,不知所措。王芳走过来,低声说:“先收着,别动。我打听一下这个人。”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江大川走向一辆黑色轿车的背影,若有所思。
五千块,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足以支付好几天的住院费。但这个江大川出现得太突然,太“巧合”。是看了还未见报的报道预告?还是通过别的渠道知道了他们?他的热情和慷慨背后,是什么?
李静打开信封,里面是五十张崭新的百元钞票。新钞的油墨味和纸张特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却让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她又想起了那张警告纸条。“慎言”。这个江大川,和纸条有关吗?是送钱安抚,还是另有图谋?
她将信封递给王芳:“王社工,这钱……你先帮我保管吧。我不敢用。”
王芳接过,掂了掂,点点头:“也好。我会去查查这个江大川的底细。你自己也当心,任何陌生人再给钱或者接触,都多留个心眼,最好告诉我。”
报道还未见光,神秘的捐助却已上门。这像是一束提前照进来的、却方向不明的探照灯,既带来了光亮,也投下了更深的阴影。李静感到,他们仿佛陷入了一张更复杂的网中,医疗费的危机尚未解除,新的、来源不明的关注和压力却又悄然而至。病房内,陈远的生命在一点点挣扎复苏;病房外,现实的世界却以其更加诡谲莫测的方式,继续考验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她不知道,这场因苦难而起的“曝光”,最终会将他们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