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姓男人那辆半旧摩托车的引擎声,像一条肮脏的泥鳅,钻入老厂房区深处嘈杂而混浊的背景噪音里,很快变得模糊不清。李静站在原地,怀中陈曦的重量,手边小宝手指的冰凉触感,与心头那个疯狂窜动的念头激烈碰撞着,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跟踪他。
这个想法本身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抵在她的喉头。危险,不言而喻。对方是敌是友尚且不明,但绝对与这片区域的阴暗面有染。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她带着两个孩子,是显而易见的累赘和弱点。
可是,如果不跟,线索可能再次断裂。王姓男人是目前唯一一个主动出现、又与摩托车、工地线索(哪怕可能是假的)相关、且行为可疑的具体目标。他刚刚那通烦躁的电话,驶向老厂房区的方向,都暗示着他与“老六”那潭浑水有某种联系。他可能是钥匙,也可能是陷阱的触发器。
李静的呼吸急促起来。她低头,看着小宝仰起的、写满依赖和不安的小脸,又看看陈曦无知无觉的睡颜。作为母亲,她应该立刻带着他们远离任何可能的危险。可作为妻子,作为那个可能正在深渊边缘挣扎的男人的唯一希望,她……她必须知道。
“小宝,”她蹲下身,声音因为决断而微微发哑,“妈妈要去办一件很重要、但有点危险的事。你带着妹妹,回旅社房间,锁好门,就像妈妈之前教你的那样,能做到吗?”
小宝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恐惧瞬间淹没了他:“妈妈!你去哪儿?我不要一个人!我害怕!”
“听着,小宝!”李静按住他瘦弱的肩膀,目光直视着他,不允许他躲避,“爸爸可能需要我们帮忙,现在只有妈妈能去。你是哥哥,要保护妹妹。这是最重要的任务。回旅社,锁门,任何人敲门都不开,等妈妈回来。如果……如果天黑了妈妈还没回来,你就按我们之前说好的做。记住,你是男子汉!”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狠绝。小宝被吓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没有时间再犹豫。李静迅速将身上大部分钱和重要证件塞进小宝贴身的口袋,再三叮嘱他藏好。然后,她抱着陈曦,牵着小宝,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平安旅社”。将两个孩子推进房间,反手带上门,听到里面传来挂链条锁的轻微咔哒声,她靠在门外墙上,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酸楚和恐惧强行压下去。
转身下楼时,老板娘正从柜台后探出头,似乎想说什么。李静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快速说道:“大姐,孩子在上面,麻烦您了!”说完,不等回应,便冲出了旅社大门。
她朝着王姓男人消失的方向追去。老厂房区错综复杂,岔路众多,摩托车的踪迹早已消失。但她记得大致方向——是朝着铁路线、以及那片仓库区的更深处。那里,比她去过的二层小楼和“管事处”所在仓库更为偏僻,是这片灰色地带真正的腹地。
李静的心脏狂跳,但脚步却努力放轻、加快。她不敢跑,怕引人注目,只能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步行。她脱掉了颜色稍显醒目的外套,只穿着深色毛衣,头发也尽量弄乱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行色匆匆的本地妇人,尽管紧绷的神情和过于警惕的眼神依然可能出卖她。
越往里走,环境越发荒芜。废弃的厂房更加高大沉默,野草从破碎的水泥地里疯长,堆积的工业垃圾和报废机械像怪物的残骸。人迹罕至,只有风穿过空洞门窗的呜咽声。空气中那股铁锈和化学品的怪味更加浓烈。
她失去了明确的目标,只能凭直觉和之前对这片区域模糊的印象,朝着感觉中更“核心”、更隐蔽的方向搜寻。每一处拐角,每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都可能隐藏着危险,也可能空无一物。
就在她几乎要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愚蠢透顶、准备放弃时,前方一个半坍塌的围墙拐角后面,隐约传来了人声,还有摩托车引擎怠速的突突声。
李静猛地刹住脚步,闪身躲到一堆扭曲的钢筋后面,屏住呼吸,小心地探出一点视线。
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荒地,中央停着两辆摩托车,其中一辆正是王姓男人那辆半旧的车。旁边站着三个人。除了王姓男人,还有两个陌生男人。一个身材粗壮,穿着皮坎肩,光头,脖子上隐约有纹身;另一个稍瘦,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叼着烟,正是李静在早餐摊老婆婆口中听说的那种“眼神凶”的生面孔。
王姓男人正对着那个光头壮汉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脸上堆着谄媚又紧张的笑,完全没有了之前在建材市场那种故作精明的模样。光头壮汉一脸不耐烦,偶尔粗声打断他。穿西装的瘦子则靠在摩托车上,冷眼旁观,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距离稍远,听不清具体对话,但那种压抑的气氛和光头壮汉明显处于主导地位的姿态,让李静瞬间明白,王姓男人只是个跑腿的小角色,而另外两人,很可能就是“老六”势力中更核心的人物,甚至就是“老六”的手下干将。
他们在这里碰头,显然不是在闲聊。
李静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钢筋,一动不敢动。她看到王姓男人从怀里掏出什么,像是几张纸或者照片,递给光头壮汉。壮汉接过去,就着昏暗的天光看了看,眉头拧紧,骂了一句脏话,把东西摔在王姓男人身上。
王姓男人慌忙捡起来,继续急切地解释着。穿西装的瘦子这时直起身,走到两人中间,说了几句什么,光头壮汉的怒气似乎稍微平息了些,但脸色依旧难看。瘦子又转向王姓男人,语气冰冷地交代了几句,王姓男人连连点头。
随后,光头壮汉和西装瘦子各自骑上摩托车,引擎轰鸣,朝着荒地更深处、一片被高大破旧水塔阴影笼罩的方向驶去。王姓男人没有立刻跟上,他站在原地,似乎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焦虑,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然后才骑上自己的摩托车,但走的却是另一条岔路,似乎是返回外围的方向。
李静面临选择:跟王姓男人,还是跟那两个更危险、但可能直接关联“老六”核心的人?
跟王姓男人,相对安全,但可能得不到关键信息。跟光头壮汉和西装瘦子,极度危险,却可能触及陈远失踪的真相。
眼看着两拨人的摩托车灯就要消失在废墟和荒草的掩映中,李静一咬牙,从钢筋堆后闪出,猫着腰,借助地形掩护,朝着光头壮汉他们消失的水塔方向追去。她放弃了相对平坦的废路,选择在杂草和瓦砾间穿行,尽量隐蔽身形。
水塔区域比想象中更荒凉破败,巨大的圆形水泥柱斑驳不堪,下面堆满了不知名的废弃物,形成了一个个阴暗的角落。摩托车的声音在前方停止了。李静停下脚步,躲在一堵矮墙后,小心地探头望去。
只见那两辆摩托车停在一个半地下式的、像是旧防空洞或者大型管道入口的地方。入口被锈蚀的铁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亮,隐约有人声传出。光头壮汉和西装瘦子已经不在外面,显然进去了。
这里,很可能就是“老六”这伙人的一个隐秘据点,甚至是处理某些“麻烦”的场所。
李静感到血液都凉了。陈远……会不会曾经被带到这里?或者,此刻就在里面?
她不敢再靠近。那扇虚掩的铁门后,是绝对的龙潭虎穴。以她的能力,别说救人,连窥探都无比凶险。
就在她进退维谷,被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攫住时,忽然,那铁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一个身影踉跄着被推了出来,差点摔倒在地上。
那是一个男人,瘦削,衣服脏破,头发凌乱,背对着李静的方向。他勉强站稳,似乎想回头说什么,铁门后传来光头壮汉粗野的喝骂:“快滚!再他妈来啰嗦,废了你!”
男人瑟缩了一下,不敢再多言,低着头,步履蹒跚地朝着与李静藏身处相反的方向走去。
虽然只是背影,虽然那人形容狼狈,但那个轮廓,那个走路的姿态——
李静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陈远?!
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喊出那个名字。但残存的理智像铁钳一样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和双腿。不能喊!不能出去!那铁门后的人还没进去!她出去,不仅救不了陈远,还会立刻暴露自己和孩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比不上心头那被撕裂般的剧痛和狂涌的绝望。她眼睁睁看着那个酷似陈远的、虚弱不堪的背影,在荒草废垣间跌跌撞撞,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一片断墙之后。
铁门“哐当”一声被重重关上,隔绝了里面微弱的光和可能的外界视线。外面重归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李静瘫软在矮墙后,浑身脱力,冷汗浸透了内衣。她找到了,又似乎彻底失去了。陈远还活着,但看那样子,比任何猜测都要糟糕。而他刚刚被赶出的地方,是“老六”的巢穴之一。
希望与绝望,在这一刻以最残忍的方式交织在一起。她该追上去吗?追上那个可能神志不清、虚弱至极的陈远?还是该先离开这个极度危险的地方,再从长计议?
陌城的阴影,终于在她面前,露出了最狰狞、最具体的一角。而她的丈夫,就在那阴影的边缘,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