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陈远几乎未曾合眼。宏远提出的和解条件,像一架精密的天平,在他脑海中反复权衡。一端是法律枷锁的解除、家庭的喘息、父母不再需要提心吊胆,代价是他职业生涯的永久污点和内心无法磨灭的屈辱烙印;另一端是扞卫那点可怜的专业尊严,赌上父母最后的养老钱,进行一场胜算渺茫、耗时耗力的法律战争,将整个家庭更长久的拖入不确定的深渊。
“承认失察责任”——这六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他几乎能想象,一旦签下那份文件,未来任何一次背景调查,这份记录都会像幽灵一样浮现,将他钉在耻辱柱上。他过往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成绩,都将被这“失察”二字彻底掩盖。这对于一个曾经将职业尊严视若生命的人来说,无异于精神上的阉割。
可是,不接受呢?郑律师冷静的分析言犹在耳:诉讼周期漫长,过程煎熬,证据对他们并非绝对有利,最终结果很可能依然是败诉,并且赔偿金额可能远高于现在的和解数字。到那时,不仅尊严尽失,父母那点最后的底牌也会输得精光,这个家可能真的就垮了。
他想到了李静苍白而疲惫的脸,想到了她下意识护住腹部的动作,想到了小宝无忧无虑玩耍的样子,更想到了母亲拿出存折时那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想到了父亲沉默佝偻却扛起照顾孙子责任的背影。
他的个人尊严,与这个家的存续和安宁相比,究竟孰轻孰重?
天快亮时,陈远从书房那张充当床铺的折叠椅上坐起身,走到窗边。晨曦微露,将城市的天际线染成一片冰冷的鱼肚白。他看着楼下逐渐苏醒的街道,早起的人们开始为生计奔波。他们之中,有多少人也曾在深夜里,做过类似艰难而屈辱的抉择?
他忽然想起在“科汇”这几个月,他放下所有身段,处理那些曾经不屑一顾的琐事,应对各种刁难和冷眼。那时,他以为那就是他所能承受的底线了。可现在他才明白,那只是生活剥掉他第一层骄傲的外壳。而现在,生活正拿着更锋利的刀,要剜掉他更内核的东西——那份关于职业价值和自我认同的根基。
这是一种更为残忍的“淬火”。
早餐时,家里的气氛格外沉闷。赵秀芬默默地盛着粥,眼神不时担忧地扫过儿子。李静低头小口吃着,食欲不振的样子。连小宝都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安静地坐在儿童餐椅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吵闹。
“我……”陈远放下筷子,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有些沙哑,“我想好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我接受和解。”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平稳地说出这四个字。没有激昂,没有悲愤,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而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被他强行压下的惊涛骇浪。
李静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松了一口气的释然,有心痛,也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低下头,眼圈微微泛红。
赵秀芬则是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走到陈远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却传递着无声的支持。“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人平安,家完整,比什么都强。”
她的认可,像最后一把钥匙,彻底锁定了陈远的选择。他知道,在这个家里,他的个人荣辱,已经不再是首要考量。活下去,让这个家维持下去,才是此刻最硬核的道理。
“钱……”陈远艰难地开口。
“钱的事你不用操心。”赵秀芬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我跟你爸还有点老本,加上之前取的,够了。只要人能过去这个坎,钱没了还能再攒。”
陈远鼻子一酸,猛地别过头去,不敢再看母亲那双为他操劳一生、此刻却依旧试图为他遮风挡雨的眼睛。
他起身,走到阳台,拨通了郑律师的电话。
“郑律师,我决定接受和解条件。”他的声音在清晨的寒风中,异常清晰,也异常冰冷,“麻烦您跟进后续事宜,尽快……把这件事了结。”
电话那头的郑律师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简洁地回应:“明白了。我会尽快与对方沟通具体协议条款。陈先生,这……或许是目前情况下最务实的选择。”
挂掉电话,陈远扶着冰冷的栏杆,望着楼下逐渐车水马龙的街道。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仿佛身体里某个重要的部分被硬生生挖走了,留下一个空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他没有感到解脱,反而觉得背上了一座新的、无形的山。这座山,叫做“屈辱的务实”,叫做“为家庭牺牲的尊严”。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骄傲、自信的陈远,已经彻底死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更能忍耐、更懂得低头、也更……沉默的男人。
李静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将一件外套轻轻披在他身上。
“外面冷,进去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远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这一刻,没有拥抱,没有安慰的言语。他们只是并肩站在清晨的寒风中,共同面对着这个用尊严换来的、沉重而现实的“新起点”。成年人的世界,很多时候,所谓的成熟,就是终于学会了在理想与现实之间,选择后者;在尊严与责任之间,扛起后者。即使心在滴血,也要面无表情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