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上小学的日子,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家庭这片水域激起了新的涟漪。规律的上下学时间,需要签字的作业本,家长群里的各种通知,都成了生活中必须严格遵循的坐标。陈远和李静像两个被重新编入同一程序的齿轮,围绕着孩子的日程,高速且精密地运转起来。
陈远主动承担了更多的接送任务。小学比幼儿园远,他需要更早起床,更仔细地规划路线以避免早高峰。清晨站在校门口,看着那个背着崭新书包的小小身影汇入人流,他会感到一种混合着欣慰与失落的复杂情绪。孩子正在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而他们,必须努力跟上这成长的步伐。
李静的项目进入了中期,依旧忙碌,但她似乎找到了更好的节奏。她会在小宝做作业时,在旁边用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偶尔抬头看看孩子的进度。有时,她会就某个设计细节,征询陈远那并不专业的“外行”看法。陈远通常会认真地看着屏幕,然后给出一个非常直观的、基于生活经验的感受,比如“这个角落光线会不会太暗?”或者“小孩子跑过去会不会容易磕到?”李静有时会采纳,有时会解释为什么不行,但这种交流本身,就像给封闭的专业领域开了一扇小窗,透进了些许日常的空气。
他们依旧睡在同一张床上。那个清晨的拥抱之后,肢体接触并未变得频繁,但也不再是禁忌。有时夜里,陈远会无意识地翻身,手臂搭到李静那边,她不会立刻推开,只是在他醒来意识到后,才轻轻挪开。有时,是她冰凉的双脚,在深夜里无意中碰到他的小腿,他会在半梦半醒间,用温热的皮肤包裹住那点冰凉。没有言语,只有睡眠中最本能的靠近与取暖。
这种缓慢的、近乎无意识的靠近,像静水深流,表面平静,内里却在悄然改变着河床的形态。
这天周末,陈远带着小宝去上武术兴趣班,李静难得在家休息。陈远手机忘带,折返回家取时,推开卧室门,看到李静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里拿着一个陈旧的木制相框,看得出神。
那是他们结婚前,一次短途旅行时拍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人都还很年轻,李静靠在他肩头,笑得眉眼弯弯,他则显得有些拘谨,但手臂还是稳稳地环着她的肩膀。背景是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田,阳光热烈,青春逼人。
陈远站在门口,脚步顿住了。李静没有发现他,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相框玻璃下那张已然褪色的笑脸,眼神里是陈远许久未曾见过的、混杂着怀念和怅惘的复杂情绪。那眼神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不疼,却带着清晰的酸胀感。
他没有惊动她,默默退出去,拿了手机便离开了。
整个下午,那张旧照片和李静当时的神情,都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意识到,他们之间缺失的,不仅仅是这几年的温情,还有对那些共同拥有过的、美好过往的记忆连接。那些记忆被生活的尘埃覆盖太久了,久到他们都几乎忘记,彼此也曾那样毫无保留地靠近过。
晚上,哄睡小宝后,陈远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钻进书房或者看手机。他走到客厅,在李静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电视里放着无关紧要的节目,充当着背景音。
“今天,”陈远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突兀,“我回来拿手机,看到你在看照片。”
李静拿着遥控器的手微微一顿,目光从电视屏幕上移开,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随即又化为一种被窥见秘密的细微慌乱。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是去婺源那次拍的吧?”陈远继续问道,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那时候油菜花开得正好。”
李静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视线重新落回电视,但显然已经心不在焉。
“时间过得真快。”陈远像是感叹,又像是陈述。他没有追问她为何看照片,也没有试图去回忆更多细节,只是将这个话题,像一个普通的石子,轻轻投递了出去。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李静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很短,带着点自嘲的意味。“那时候,你拍照姿势僵硬得像块木头。”
陈远愣了一下,随即也忍不住笑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非要摆那个歪着头、手比耶的姿势。”
话一出口,两人都顿住了。这段被尘封的记忆,连同其中细微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调侃,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被撬开了一角。
李静脸上的神色柔和了些许,她转过头,看着陈远,眼神里少了平日的疏离,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后来那张照片,还是我硬拉着你去拍的。”
“嗯。”陈远点头,心里那片荒芜之地,仿佛因为这句共同的回忆,渗入了一丝温润的湿意。
他们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也没有更深入的交谈。但空气中那种紧绷感,似乎又消散了几分。那些被遗忘的、共同拥有的过去,像深埋地下的种子,只要有一点点水分和阳光,就可能重新萌发出稚嫩的绿芽。
临睡前,陈远在洗漱时,看到并排放在洗手台上的两只牙刷杯。一只深蓝色,是他的;一只米白色,是李静的。以前他总是随手乱放,李静会不满地唠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养成了用完就放回原处的习惯,两只杯子紧紧挨着,像一种无言的秩序和陪伴。
他拿起自己的杯子,接水,刷牙。镜子里映出他不再年轻的脸庞,和身后卧室里,正靠在床头看书的李静的侧影。
生活依旧具体而微,充满了需要应对的琐碎和压力。但陈远觉得,他们似乎正在一条看似重复的河流里,悄然改变着航行的姿态。不再是两艘各自挣扎的孤舟,而是试着调整风帆,感知着彼此的存在,在静水流深中,向着同一个未知的、却也不再令人恐惧的远方,缓缓前行。
有些修复,无需言语。它在一次无意的对视里,在一句久违的调侃中,在一对并排而立的牙刷杯上,静默地,完成着它的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