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早晨,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浸了水的铅块。陈远醒来时,感觉胸口那股熟悉的闷胀感还在,只是比昨天轻微了些。他坐起身,动作比平时缓慢。李静已经不在床上,卫生间里传来隐约的水声。
他走到客厅,发现早餐已经准备好,简单的白粥、煮鸡蛋和几碟小菜。李静正在给小宝穿外套,小家伙今天显得格外兴奋,因为要去外公家。
“感觉怎么样?”李静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平常得像在问天气。
“好多了。”陈远回答,走到餐桌旁坐下。粥的温度刚刚好。
去岳父家的路上,是李静开车。陈远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雨刷器规律地刮着挡风玻璃上的水珠,发出单调的声响。小宝在后座叽叽喳喳,问题不断。陈远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腿上的茶叶礼盒。这不是他第一次去岳父家,却是关系冰封后的第一次,感觉像是去赴一场无声的考试。
岳父家住在一个有些年头的单位小区。停好车,李静从后备箱拿出准备好的水果和茶叶,陈远则牵着小宝。楼道里光线昏暗,带着潮湿的霉味。站在那扇熟悉的深褐色防盗门前,陈远深吸了一口气,才伸手按响门铃。
门开了,岳母系着围裙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挑剔的打量神色,目光先在陈远脸上扫过,然后才落到小宝身上,立刻堆起了笑容:“哎哟,我的乖孙来了,快进来!”
岳父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看着报纸,闻声抬起头,摘下老花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来了。”
“爸,妈。”陈远开口,声音还算平稳,将手里的茶叶递过去,“听小静说您爱喝茶,顺路带了点。”
岳父接过,随手放在茶几上,没多看:“来就来,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气氛有些凝滞。小宝挣脱陈远的手,扑到外公怀里,才让空气活络起来。
李静放下东西,就挽起袖子进了厨房帮忙。陈远被留在客厅,坐在岳父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电视里放着戏曲频道,咿咿呀呀的声音填补着沉默。
“最近工作忙不忙?”岳父重新戴上老花镜,目光落在报纸上,像是随口一问。
“还行,老样子。”陈远谨慎地回答。
“身体呢?”岳父翻过一页报纸,声音从报纸后面传来,“小静前两天打电话回来说,你不太舒服?”
陈远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李静会跟家里提这个。他看了厨房方向一眼,只能看到李静和岳母忙碌的背影。
“没什么,就是前段时间有点累,检查了,没大问题。”他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嗯。”岳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再说话。
这种看似随意、实则带着审视的对话,让陈远如坐针毡。他能感觉到岳父那并不热烈的态度背后,是对女儿外孙的关切,以及对他这个女婿某种程度上的不放心。以前他会觉得烦躁,会下意识地抵触,但此刻,在经历了身体的警报和与李静关系的微妙转机后,他忽然多了一份理解。
吃饭的时候,圆形的餐桌坐得满满当当。岳母不停地给小宝夹菜,话里话外透着对李静独自带孩子辛苦的心疼。李静只是默默吃饭,偶尔给陈远递一下远处的菜碟,动作自然,看不出情绪。
“小静那个什么设计,还得奖了?”岳母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嗯,一个小的奖项。”李静轻声回答。
“搞那些虚的有什么用,”岳父喝了一口汤,语气平淡,“还是稳定要紧。你现在那个行政班,虽然钱不多,至少清闲,能顾家。”
李静夹菜的手顿了顿,没接话。
陈远看着岳父,又看看低头吃饭的李静,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他放下筷子,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爸,小静那个奖,挺不容易的。她喜欢做设计,做得也好。”
这话一出,桌上的人都愣了一下。岳父抬起眼,有些诧异地看向他。李静也抬起头,目光与他有一瞬的交汇,里面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意外,又像是别的什么。
岳母反应过来,打着圆场:“是是是,有能力是好事。不过啊,还是得以家庭为重……”
陈远没有再争辩。他知道,观念的转变非一日之功。但他刚才那句话,是说给岳父岳母听的,更是说给李静听的。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在他能力范围内,对她选择的支持。
饭后,李静帮着收拾碗筷,陈远陪着岳父在客厅喝茶。戏曲还在放着,但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岳父问了几句小宝在幼儿园的情况,陈远一一回答。
离开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岳母塞给小宝一大袋洗好的水果,岳父送到门口,对陈远说了一句:“平时注意身体,别太拼。”
这句话,比起之前的审视,多了几分真切的意味。
“知道了,爸。”陈远点头。
回程的路上,小宝在后座睡着了。车里很安静。陈远看着窗外被雨水冲洗过的、显得格外清晰的街灯,忽然觉得,刚才那顿看似平常的家宴,像一次无声的检验。他们之间那种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默契,在外部目光的注视下,没有崩塌,反而经受住了一次小小的考验。
“谢谢。”李静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目光依然看着前方。
陈远知道她在谢什么。他沉默了一下,才说:“我说的是实话。”
没有再多的话语。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车内的空气却仿佛比来时,多了几分流动的暖意。那是一种被理解、被维护,以及在共同面对外界时,悄然滋生的、名为“我们”的微弱认同感。这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归途,也足以给前行的人,一点继续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