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冬日苍茫的田野间穿行,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由密集的楼宇逐渐变为疏落的村庄和裸露的土地。陈远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心情比上一次归家时更为沉重。母亲的病情反复,父亲在电话里的声音透着一股强撑着的疲惫,这次回去,他感觉肩上的担子又无形中重了几分。
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旧防盗门,一股混杂着中药和岁月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父亲正佝偻着背,在狭小的厨房里给母亲煎药,砂锅咕嘟咕嘟地响着,白色的水汽氤氲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回来了?”父亲的声音沙哑,“你妈刚睡着,轻点声。”
陈远放下简单的行李,走到厨房门口。父亲的动作比以前迟缓了许多,拿着抹布去端砂锅时,手微微颤抖着。陈远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接了过来。“我来吧。”
父亲愣了一下,没说什么,默默让开了位置。
陈远将煎好的药汁滤进碗里,浓褐色的液体散发着苦涩的气味。他端着药碗,走到父母的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母亲躺在床上,比上次见面时又消瘦了一圈,脸色蜡黄,呼吸轻浅。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曾经为他撑起一片天的、无所不能的母亲,如今脆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父亲跟了过来,站在他身后,也看着床上的老伴,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苍凉。
“医生怎么说?”陈远压低声音问。
“还是老样子,只能养着,药不能停。”父亲摇摇头,“人老了,零件都生锈了,修不好了。”
陈远心里一阵酸涩。他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凉着,然后和父亲一起退到客厅。父子俩在旧沙发上坐下,一时无言。客厅的家具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只是更显陈旧,墙上挂着的日历停留在上个月,仿佛时间在这里也走得格外缓慢而滞重。
“你工作忙,不用老是往回跑。”父亲习惯性地摸出烟盒,想到什么,又塞了回去,“我跟你妈……还能撑得住。”
又是这句话。陈远看着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那曾经是托举他童年、为他遮风挡雨的最有力的支撑。如今,这双手连端个药锅都开始颤抖,却还在试图为他撑起一片所谓的“安稳”。
“爸,”陈远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以后有什么事,别瞒着我。我是你儿子。”
父亲抬起眼,看了他一下,目光有些复杂,最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两天,陈远接替了父亲的大部分工作。买菜,做饭,熬药,陪着母亲说说话,虽然母亲大多时间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他仔细观察着父亲,发现他走路时脚步有些蹒跚,上下楼需要扶着栏杆喘息很久,夜里咳嗽的声音也又重又闷。
他逼着父亲一起去社区医院做了个简单的检查。结果不出所料,高血压,轻微的肺气肿,还有老年人常见的骨关节退化。医生叮嘱了一大堆注意事项,开了几种药。父亲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点点头。
从医院出来,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父亲走在前头,背影佝偻,那件穿了多年的旧棉袄显得有些空荡。陈远跟在后面,看着那个曾经高大、仿佛能扛起一切的身影,如今在寒风中显得如此单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快走几步,追上父亲,伸出手,轻轻扶住了他的胳膊。
父亲身体僵了一下,似乎想挣脱,但陈远的手握得很稳。父亲最终没有再动,任由他扶着,两人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一刻,陈远清晰地感觉到,他们父子之间的角色,正在无声地完成转换。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庇护的孩子,而父亲,也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他们只是世间最普通的一对父子,在生命的轮回里,一个正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和脆弱,而另一个,必须学习着如何成为新的支柱。
离开的那天早上,陈远把家里所有的常用药都分门别类放好,写清了用法用量。他把社区医生和附近药店送货上门的电话存在了父亲的手机里,设置了快捷拨号。他检查了水电煤气,往父亲的枕头下塞了一些现金。
父亲送他到车站,依旧话不多。火车快进站时,父亲忽然从棉袄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他手里。
“拿着,”父亲的声音有些生硬,“城里开销大,别亏着自己和小静、孩子。”
陈远打开手帕,里面是厚厚一沓钱,有零有整,带着老人的体温。他的喉咙瞬间哽住了。
“爸,我不要,我有的……”
“让你拿着就拿着!”父亲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我跟你妈用不了这么多。”
火车轰鸣着进站,停稳。陈远捏着那沓沉甸甸的钱,看着父亲那张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成一句:“爸,照顾好自己和我妈。有事一定打电话。”
“知道了,快上车吧。”父亲挥挥手,转过身,不再看他。
陈远提着行李上了车,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他看到父亲还站在站台上,背对着他,望着铁轨延伸的远方,身影在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孤独而倔强。
火车缓缓启动,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里。陈远靠在窗边,手里紧紧攥着那沓带着父亲体温的钱,眼睛一阵湿热。
他想起自己身体的隐忧,想起李静和小宝,想起远方日渐衰老的父母。生活的重量从未如此具体而清晰过。它不再是抽象的压力,而是父亲佝偻的背影,母亲病弱的身体,是手里这沓沉甸甸的、带着体温的纸币。
他知道,自己必须更稳地站住。为了身后需要他的人,也为了那个正在他身前,逐渐老去的、曾经为他撑起整个世界的背影。
火车加速,载着他和满心的沉重,驶向那个同样需要他支撑的城市。家的含义,在这一刻,从未如此复杂,也从未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