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被外公接走的第一个清晨,陈远在一种奇异的寂静中醒来。没有孩子叽叽喳喳的吵闹,没有李静催促起床的轻声呼唤,屋子里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和自己略显清晰的呼吸声。他习惯性地看向身边,李静已经不在,床铺另一侧整理得一丝不苟。
他起身,走到客厅。餐桌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摆好早餐,只有一张便签压在他的水杯下:“牛奶在冰箱,面包在烤箱保温。我去工作室。”
字迹清晰利落,和他记忆中许多年前她留给他的那些便签一样。只是那时的语气,总是带着点撒娇或雀跃,不像现在这般,平静得像一份工作交接单。
陈远给自己倒了牛奶,从烤箱里拿出微温的面包。独自坐在餐桌前咀嚼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屋子里的空荡。这种空荡不仅仅是声音上的,更像是一种重心的缺失。过去几年,哪怕关系再僵,孩子的声音和存在,始终是这个家嘈杂而坚实的锚点。现在,锚暂时起航,留下他们这两艘本就有些破损的船,漂浮在过于平静的海面上。
他收拾好碗碟,没有立刻开始工作。鬼使神差地,他走到了小宝的房间。小床收拾得整整齐齐,昨晚临行前匆忙塞进行李箱落下的一个恐龙玩偶,孤零零地躺在枕头边。陈远走过去,拿起那个玩偶,粗糙的布料触感让他心里某个地方微微一动。他将玩偶放回枕头正中,摆正,然后轻轻带上了房门。
李静的工作室,是由家里闲置的书房改造的。之前为了那个紧急的项目,她添置了更大的显示器和一些专业设备。此刻,那扇门紧闭着,听不到任何声响。陈远知道,她投入工作的状态是近乎忘我的,可以连续几个小时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打开电脑,处理积压的邮件。工作的间隙,他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紧闭的门。屋子里太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手指敲击键盘的回声,静得让他有些不习惯。他甚至开始怀念之前那些被孩子的哭闹、妻子的埋怨充斥着的、令人烦躁的嘈杂。
中午,他简单煮了碗面条。吃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敲敲工作室的门,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手指在门板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落了下来。他发了一条微信:“煮了面,要吃吗?”
过了几分钟,那边回复:“不用,带了酸奶。”
干巴巴的两个字,连标点都吝啬。陈远放下手机,默默地吃完了自己那碗面。下午,他决定出去走走,去河边。没有孩子在身边蹦蹦跳跳,散步变得纯粹而漫长。他看着平静的河面,偶尔掠过的水鸟,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并没有消散,反而因为周遭的宁静而被放大了。
他开始思考自己和林静的关系。孩子不在,他们之间那层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联结仿佛被暂时抽走了。剩下的,是什么?是那些尚未化解的怨怼?是长久以来形成的隔阂?还是这段日子,在危机和日常琐碎中,悄然滋生出的、连他们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依赖与默契?
他想起她深夜画图时递过来的那杯温水,想起她在他身体不适时那句“身体的事,没有小题”,想起数据丢失那晚她绝望的眼神和他本能伸出的手。这些片段,像散落在时间长河里的珍珠,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散步回来,屋子里依旧安静。李静工作室的门依然关着。陈远没有打扰,开始准备晚餐。他做得比平时更用心些,炒了青菜,蒸了鱼,还煲了汤。当他将饭菜摆上桌时,工作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李静走了出来,脸上带着长时间专注后的疲惫,眼神有些恍惚。她看到餐桌上的饭菜,愣了一下。
“吃饭吧。”陈远说,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好。”她应了一声,去洗手。
两人面对面坐下,开始吃饭。依旧没什么对话,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但这种安静,与白天的空洞不同,似乎被食物的热气熏染出了一点点温度。
“项目……顺利吗?”陈远打破沉默,找了一个安全的话题。
“嗯,刚开始,在理顺思路。”李静回答,夹了一筷子青菜,“乡下……爸刚发视频了,小宝玩得很开心,在田埂上追鸡。”
她主动提起了孩子,并且用了“爸”这个称呼,自然而熟稔。陈远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些。
“那就好。”他说。
饭后,李静主动收拾了碗筷。陈远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着杂志。李静从厨房出来,没有立刻回工作室,而是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了下来,拿起自己的平板电脑,似乎在看资料。
两人各据一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对方,但空气不再像白天那样凝滞。一种微妙的、共享着同一片寂静空间的感觉,在悄然弥漫。
陈远忽然觉得,这种寂静,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它剥离了孩子带来的喧闹掩护,逼迫他们直面彼此的存在。就像两艘在风浪中颠簸已久的船,终于驶入了一片暂时平静的水域,虽然航道依旧陌生,船体也带着伤痕,但至少,他们有机会停下来,检视自身,也感受着对方在不远处,同样沉默的、真实的存在。
夜渐渐深了。李静先起身,说了句“我先去洗漱了”,便走进了卫生间。
陈远放下杂志,走到窗边。城市的夜景依旧璀璨,但在他眼中,似乎比往常多了几分沉静的力量。他知道,小宝几天后就会回来,生活很快又会充满熟悉的忙碌和嘈杂。但这短暂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寂静航道,或许会成为他们重新校准彼此位置的一个契机。
他回到卧室时,李静已经躺下,背对着他这边。陈远在她身边躺下,关掉了床头灯。
黑暗中,他轻声说:“明天早上,我去买那家你喜欢的生煎包吧。”
旁边的人影似乎顿了一下,然后,一个很轻的声音传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