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紧绷的平衡中缓缓前行。李静的项目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噬着她的时间和精力。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带着一身寒气直接钻进书房,连晚饭都顾不上吃。陈远不再多问,只是将留给她的饭菜扣好,旁边放上一张便签,写着简单的“微波2分钟”。
他开始更细致地管理家庭事务,像经营一个小型项目。冰箱门上贴上了采购清单,小宝的课外班日程被仔细记录在手机日历里,水电煤气的缴费日期也设置了提醒。这些琐碎的事情,以前被他视为无足轻重,如今却成了维持这个家平稳运转不可或缺的齿轮。身体的状况像一只悬在头顶的靴子,他不知道何时会落下,只能更加谨小慎微,按时吃药,规律作息,将河边散步视为每日必须完成的功课。
这天晚上,陈远刚把小宝哄睡,正准备去洗漱,书房的门被猛地拉开。李静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
“怎么了?”陈远心里一沉,下意识地问道。
李静像是没听见,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数据……全没了。”
陈远愣了一下,没明白。“什么数据?”
“项目……所有的结构计算数据,效果图源文件……”李静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硬盘……硬盘突然识别不了……尝试恢复……失败了……”她抬起手,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些消失的数据从脑海里流走,“后天……后天就要提交最终方案……”
陈远终于听明白了。他看着李静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她眼底深重的绝望和红血丝,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告诉她“别急,总有办法”,想责备她为什么不做好备份,但所有的话在看到她几乎要站不稳的身形时,都咽了回去。
他快步走过去,扶住她的胳膊,感觉到她全身都在微微发抖。“别站在这里,先进来坐下。”他半扶半抱地把她带进客厅,按在沙发上,然后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塞进她冰凉的手里。
李静机械地握着杯子,没有喝,目光依旧涣散,喃喃道:“完了……来不及了……”
陈远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心脏因为刚才的疾走和她带来的坏消息而咚咚直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确定无法恢复了吗?”他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有没有找更专业的数据恢复公司问过?”
“问过了……说是物理损坏……希望不大……”李静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带着浓重的鼻音。
客厅里陷入死寂,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下敲在人的心上。陈远看着李静,看着她失去光彩的眼睛和垮下去的肩膀,仿佛看到了那个在父母病床前无助的自己,看到了那个在体检报告面前恐慌的自己。那种被意外击垮的无力感,他太熟悉了。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你把还有的资料,图纸,哪怕是最初的手稿,都找出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还有,联系林薇,告诉她情况,看甲方那边能不能宽限几天,哪怕一天也好。”
李静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没理解他的话。
“快去!”陈远催促道,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命令口吻。
李静被他语气里的力量震了一下,下意识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回书房。
陈远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翻找通讯录。他记得以前合作过的一个It公司的项目经理,好像提起过认识非常厉害的数据恢复高手。他拨通了电话,语速极快又清晰地说明了情况,恳请对方无论如何帮忙联系一下。
挂了电话,他走进书房。李静正手足无措地在凌乱的书桌上翻找着,打印出来的图纸散落一地。他走过去,没有责备,没有抱怨,只是蹲下身,开始帮她一起整理。“别慌,先把能找到的东西都归拢起来。”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锚一样,试图稳住她这艘即将倾覆的船。
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胸口偶尔的闷胀,忘记了对健康的担忧,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帮她撑过去。
几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是那个It项目经理回过来的电话,提供了一个联系方式和一个地址,说对方是业内顶尖高手,但收费不菲,而且现在过去,对方可能还在工作室。
“地址发我,我们现在过去。”陈远没有丝毫犹豫。
他拉起还在发愣的李静,“走,带上损坏的硬盘,我们去试试。”
深夜的街道空旷而寒冷。陈远开着车,李静抱着那个装着故障硬盘的包,沉默地坐在副驾驶座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不再是一片死寂,多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车子停在一栋不起眼的写字楼下。按照地址找到那个工作室,里面果然还亮着灯。一个穿着格子衬衫、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接待了他们,听完情况,接过硬盘检查了一下,眉头紧锁。
“情况不乐观,我尽力,但不能保证。”技术男言简意赅,“而且,费用按难度和时间算,不低。”
“钱不是问题。”陈远立刻接口,语气果断,“请您务必尽力。”
技术男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拿着硬盘走进了里面的工作间。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工作室里只有机器运行的微弱嗡嗡声。李静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双手紧紧交握,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陈远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空无一人的街道,心里也在打鼓。他不知道这次尝试会不会有结果,不知道如果失败了,李静能否承受得住,这个刚刚缓和的家,是否会再次陷入冰点。
但他没有将这份不安表现出来。他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堵沉默的墙,隔绝着外界的寒冷和不确定性。
不知过了多久,技术男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里有一丝亮光。
“算你们运气好,”他说,“部分核心数据抢救回来了,结构计算的大部分原始文件都在。效果图源文件损失比较严重,但……有基础数据在,重做应该来得及,就是得熬夜。”
李静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眼前黑了一下,陈远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
“真的……真的救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技术男点了点头。
那一刻,李静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幸好陈远牢牢架住了她。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用力地反握住陈远的手臂,指甲掐得他生疼。但那疼痛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释然。
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完全不同了。李静抱着那个仿佛失而复得的硬盘,像抱着什么绝世珍宝。她侧头看着专注开车的陈远,窗外流动的霓虹灯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谢谢。”她轻声说,这一次,两个字里承载了千钧重量。
陈远目视前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但他们都明白,今夜过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在灾难猝然降临的时刻,他没有置身事外,没有抱怨指责,而是以一种近乎本能的姿态,和她站在一起,成为了她最绝望时唯一可以抓住的、意外的支点。
这个支点,沉默,坚实,不足以扭转乾坤,却足以在悬崖边上,托住那即将坠落的希望。而对于在生活的泥沼中跋涉的人来说,这一点点托举,已是黑暗中最珍贵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