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陈远是在沙发上度过的。
他听着主卧室里渐渐归于沉寂,听着窗外夜行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由稀疏到密集。天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苍白的线时,他坐起身,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
厨房里冷锅冷灶。他烧上水,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挂面。水在锅里发出细微的嘶响时,他动作生疏地打着鸡蛋,蛋壳碎屑掉进了碗里,他一点点捡出来。
李静的房门开了。她穿着睡衣,脸色比昨天更加憔悴,看到灶台前的陈远,脚步顿了一下,没说话,径直走进了卫生间。
小宝揉着眼睛从房间出来,看到陈远,小声叫了句“爸爸”。
陈远把煮好的面条盛出来,一碗放在小宝面前,一碗放在李静的座位前,自己面前也放了一碗。面条煮得有点烂,荷包蛋的形状也不够完整。
李静从卫生间出来,沉默地坐下。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旁,只有筷子碰到碗边的声音,和细微的咀嚼声。空气像凝固的胶水,粘稠得让人呼吸不畅。
“今天我去送小宝吧。”陈远开口,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沙哑。
李静抬眼看了他一下,没反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送儿子去幼儿园的路上,小宝坐在电动车后座,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爸爸,”小宝的声音带着还没完全醒的懵懂,“你和妈妈吵架了吗?”
陈远握着车把的手一紧。孩子的直觉总是敏锐得可怕。
“没有。”他否认,声音干巴巴的,“爸爸和妈妈……只是在商量事情。”
“哦。”小宝似懂非懂,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想你们吵架。”
陈远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不会的。”他承诺着,心里却一片茫然。
送完孩子,他调转车头,却没有开往公司的方向。他需要一点时间,一点不需要面对代码、面对同事、甚至不需要面对妻子的时间。他把车停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公园旁边,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看着几个老人在不远处慢悠悠地打着太极。
他们的动作舒缓而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们无关。陈远看着,心里生出一种混杂着羡慕和恐慌的情绪。他的人生,好像被无数根看不见的线拉扯着,奔向一个他自己都看不清的方向。事业、家庭、父母、朋友,每一根线都绷得紧紧的,任何一根断裂,都可能让整个生活失去平衡。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他父亲。
“小远,钱收到了。”父亲的声音带着宽慰,“跟你妈说了,她让你别惦记,好好工作,家里啥都好。”
“嗯,我知道。”陈远应着。他知道父亲在说谎,母亲的身体不可能“啥都好”,但他也宁愿相信这个谎言。有些真相,沉重得让人无法承担。
挂了电话,他继续坐着,直到阳光变得有些刺眼。他站起身,走向电动车。该去公司了,那个承载着他养家糊口责任的地方。生活不会因为你的崩溃而暂停,它推着你,必须往前走。
晚上,陈远准时下了班。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在下班铃响的那一刻就关闭电脑,起身离开。钱经理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回到家,饭菜已经摆在桌上,还是温的。李静在辅导小宝拼积木,看到他进门,抬了抬眼,没说话,但眼神里昨天那种尖锐的敌意,似乎淡去了一些。
这顿晚饭依旧沉默,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稍微缓和了一点。吃完饭,陈远主动收拾了碗筷,拿到厨房去洗。水流冲刷着碗碟的声音,掩盖了客厅里的寂静。
他从厨房出来时,李静正拿着药油,准备给小宝揉脚踝。
“我来吧。”陈远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药瓶。
他蹲下身,学着昨天李静的样子,把药油倒在手心搓热,然后轻轻地、一圈一圈地揉着儿子细嫩的脚踝。小宝吃痛,瑟缩了一下。
“爸爸轻点。”他小声说。
“好。”陈远放轻了动作,手指感受到孩子皮肤下的骨骼,一种脆弱而真实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是他需要守护的人。
李静站在一旁,看着。看着这个曾经连自己袜子都洗不好的男人,此刻笨拙却认真地给儿子揉着脚。她的眼神复杂,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慢慢融化,又有什么在重新凝固。
揉完药油,陈远陪小宝拼完了剩下的积木,是一辆歪歪扭扭的小汽车。临睡前,小宝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把他们的手叠在一起。
“爸爸妈妈和好了。”他宣布道,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孩子的手松开后,那点虚假的温暖很快消散。陈远和李静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和好?哪有那么容易。裂痕已经产生,信任需要时间一寸寸修补。
但至少,今夜没有人再提起“分开”那个词。
陈远依旧睡在沙发上。躺下时,他听到主卧室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叹息。他知道,在那扇门后面,李静和他一样,在黎明的尘埃落定后,继续背负着各自的重担,摸索着前行。
而新的一天,很快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