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世子姬君,一路辛苦了。”她的声音温柔似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非常感谢您愿意前来,月彦那孩子…”
她并未多说客套话,言辞间直接而恳切。
产屋敷月彦的母亲家在他不到一岁时家道中落,无力承担治疗他的花费,他便被产屋敷家主带回了本家养着。
作为产屋敷家的女儿,姑姑婚后住在本家陆续孕育了几个孩子。月彦从小失了母亲,她的哥哥便请求她多多照看月彦。
她也确实对月彦很好,需要什么药就给什么药,大量的钱为他花了进去。
但她终究与月彦隔着一辈,再加上月彦一直被病痛折磨导致了情绪阴郁,不会与她有什么深刻交流。
千世子深深行礼,声音清亮温和:“请您放心,我会尽力陪伴,照顾月彦大人。”
姑姑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她向前探身,千世子也赶忙探身过去,对方轻轻握住了千世子的手。
“那孩子自出生便受尽病痛折磨,心思比常人更敏感些,有时言语或许,不甚温和。他之前…唉……”
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叹,“我只盼着他能少些痛苦,若能得一丝真正的关怀,便是幸事,不求其他。”
千世子明白那未尽之语指的是什么,说的是少爷前一位去世的,她的好友,藤堂惠姬。
“我明白的。”千世子再次温和应道,眼神澄澈,没有丝毫阴霾。
“姬君,我想瞧瞧您。”妇人突然道,千世子微愣,点点头。竹帘卷起,二人真正面对面,看清了彼此的脸。
姑姑有一双很美的梅红色眼眸,虽美丽,眸中却积郁着难以化开的忧虑与哀伤。
在千世子好奇观察姑姑时,对方也在细细端详着她。
少女很美,身上天生带着一种亲和力。双眸清澈明亮,如同白水银中养着两丸黑水银。眼中没有恐惧和算计,只带着柔和的光。
她心下稍安,或许…这次会不同吗?
拜别了姑姑,她被引到了一处远离主屋的独立院落,姑姑的女房低声解释说这里就是月彦公子养病的地方,也是她今后生活的地方。
院落颇为宽敞,修建地十分精致,景致也很清幽。但空气中那股仿佛渗透进木头和泥土里的,苦涩而陈旧的药味却无孔不入,不断提醒着她此地的特殊性。
侍女们沉默而恭谨,行动间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面无表情,神态麻木,见到她时低低地称她一声“姬君”后,立刻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女房引着她穿过一道道幽深回廊,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知道,她马上就要到她那位夫君的住所了。
因为越是靠近,药草苦涩的气味便越发浓郁。
“姬君,这边。”女房将她领到一间垂着厚实御帘的屋室前,二人停住了脚步。
女房跪在障子门前通报:“月彦大人,千世子姬君来了。”
里面沉寂了片刻,才传来一个极其悦耳,却冰冷彻骨,带着明显虚弱气音的声音:“进来。”
障子门被推开,千世子步入室内。室内昏暗,勉强能借着窗口挤进来的光线看清室内的情况。
房间宽敞却空旷,显得中央那堆叠着层层锦褥的寝具格外突兀。
隔着竹帘,能大致看清一个极其清瘦的身影,他几乎要被淹没在那些华美织物之中,。
她缓步走近,在离竹帘隔出一段恰当的距离时停住,依礼跪下,伏身行礼:“妾身藤原千世子,见过月彦大人。”
没有回应。只有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
身后的女房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下这一对今日才第一次见面的新婚夫妻。
“过来。”那道虚弱的,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千世子立刻直起身子,绕过竹帘,来到了床榻边。
她终于见到了她丈夫产屋敷月彦的真面目——
即使病容憔悴,面色苍白如纸,嘴唇缺乏血色,他的容貌也确如世人盛传那般,拥有一种惊心动魄,近乎妖异的美。
鸦羽般漆黑,微卷的长发散落在肩头,几缕长发垂落在他苍白的脸侧,衬得他的肤色白得几乎透明。
五官精致,如同被最高超的匠人精心雕琢出来的。那双眼尾上扬的,梅红色的眼眸,此刻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厌恶,直直地盯着她。
那目光锐利得像冰锥,试图刺穿她平静的表象。
“藤原千世子……”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嘲弄,“又一个被送来观赏我这个将死之人的吗。”
“产屋敷家有什么值得你图谋的,你要答应这门婚事?凭借藤原家的身份,千世子小姐足以成为未来皇后了罢。”
产屋敷月彦的话语刻薄无比,若是寻常贵女,只怕早已羞愤难当或瑟瑟发抖。
但他这话倒是没说错,在父亲为她定下与产屋敷家的婚事之前,宫中确实隐约传来过风声,天皇陛下似乎颇为属意她,有意让她成为东宫妃。
但后来被父亲婉言拒绝,这让其他贵族认为自己有了机会。
千世子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父亲给她的皇太子画像上那副尊容:
稀疏的眉毛,略显臃肿的面庞,以及总是眯缝着看人的眼睛。
他们藤原家这一支,许是血脉使然,从她父母到她弟弟千介,乃至她自己,都有一个不甚明显却真实存在的共性:喜爱美人。
皇太子那实在让人难以恭维的长相浮现在眼前,让她需要极大的毅力才能在产屋敷月彦面前维持住脸上的表情。
产屋敷月彦看着眼前这个姿态优雅,容貌美丽的少女,想起姑姑在婚前来探望他时说过的话。
“这位藤原家的姬君,容貌,才情是京都第一,月彦一定会喜欢的。”
那时他怎么想的?他恶劣地想,一定要狠狠挖出这女人的负面情绪,让她崩溃,将她逼疯。
将外人面前完美的事物破坏,撕碎,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
第一次看见她时刻保持优雅仪态,时,他觉得,果然,又是个无趣,循规守矩的深闺大小姐,不知道这个能在他这儿活多久?
但现在,这位优雅大小姐在他提到皇太子时,一丝极其细微的嫌弃地掠过她的眉眼。
这个情绪让她原本完美无瑕却缺乏生气的面容,瞬间变得生动鲜明起来。
那是一种混合着“一言难尽”和“敬谢不敏”的鲜活表情,虽然只有一刹那,却清晰地落入了紧紧盯着她的月彦眼中。
月彦怔了一下,那双冰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料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反应。
他预想中或许是出于算计,或许会说出虚伪的托词,却绝不是这种近乎本能地,对未来至高权力的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