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调平缓,如清泉流淌,不带丝毫烟火气。起初,堂下众人尚有些许细微的骚动,很快便被这平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吸引,渐渐沉浸其中。就连一向躁动难安的孙悟空,也抱着金箍棒靠在门廊柱子上,难得地没有插科打诨,只是那双火眼金睛,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尤其是那位端坐不动的女王。
玄奘讲得深入浅出,引经据典,却又并不晦涩。他讲到“五蕴皆空”时,会举例说明肉身、感受、思想、行为、意识皆是因缘和合,虚妄不实;讲到“度一切苦厄”时,会阐述放下执着、破除我执,方能脱离苦海的道理。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让这满是女子的讲经堂,真正沉浸到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里。许多女官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时而恍然,时而困惑。
女王始终静静地听着。她坐姿端正,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玄奘的脸上,偶尔也会随着他的讲解,微微蹙眉思索。当玄奘讲到“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时,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时间在檀香与经文的交织中缓缓流逝。日头渐高,阳光透过轩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中飞舞。
玄奘讲完一遍经文,略作停顿,准备开始回答可能的疑问。他抬起眼,目光再次与女王相遇。
这一次,她没有避开。
她的眼眸清澈依旧,却似乎比之前更深了些,里面映着窗外投入的天光,也映着他身着袈裟的身影。那目光里没有了最初的探究和审视,也没有了宴席间那一闪而过的忧伤,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聆听佛法后的宁静、一丝难以言喻的迷茫,以及某种更深沉的、玄奘无法读懂的情绪。
仿佛透过这“空”的经文,她看到了某种“有”的实质。
玄奘的心跳,又一次不受控制地紊乱了刹那。他迅速垂下眼睑,捻动佛珠,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御弟法师,”女王开口了,声音在静谧的讲堂里显得格外清晰,“经文中所言‘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是何意?这‘梦想’,是否也包括……人对世间美好情感的向往与执着?”
问题来得直接,甚至有些尖锐。堂下响起一阵极轻微的吸气声。几位老成持重的女官微微蹙眉,似乎觉得女王此问有些逾越,却又不敢出声制止。
玄奘沉默了片刻。他能感觉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包括身后徒弟们投来的视线。孙悟空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玩味的弧度。
“陛下,”他抬起眼,目光平静,不再回避她的注视,“佛法所言‘颠倒梦想’,泛指一切对虚妄不实之境的执着贪恋。世间情感,无论是亲情、友情,或是……男女之情,其本质亦是因缘和合,如露如电,虚幻不安。执着于此,便是将无常视为常,将苦视为乐,此即为‘颠倒’。心生执着,便生怖畏,患得患失,不得自在,故需远离,方能照见真实,得大自在。”
他的回答中规中矩,完全符合佛理。
女王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她追问道:“若按法师所言,世间情感皆是虚妄,需远离方能自在。那我女儿国子民,世代无有男女之情,是否便已接近这‘远离颠倒梦想’之境?可为何……朕仍觉世间有苦,心有不宁?”
她的问题,已然触及了修行核心的困境,也隐隐指向了女儿国存在本身的悖论。
玄奘感到一丝压力。这位年轻的女王,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敏锐和……大胆。他沉吟片刻,方缓缓道:“陛下,放下执着,并非灭绝情感,而是心不随境转,不因外物而生烦恼。女儿国无有男女之情,此是外境。然心中是否另有执着?对王权的执着,对国土安危的执着,对自身存在的执着……凡有执着处,便是苦生处。佛法度心,非度境。心若自在,则无处不是净土。”
他没有直接回答女儿国是否接近自在境,而是将问题引向了更深的层次——心的修行。
女王沉默了。她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荷叶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她才重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容:“御弟所言,字字珠玑,朕……受教了。”
她的语气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者说,是某种了然后的怅惘。
接下来的时间,又有几位女官提出了一些关于佛法修行的问题,玄奘一一解答,条理清晰,妙语连珠。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讲堂内的气氛,因为女王那两句问答,而变得有些微妙的不同。
讲经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方告结束。玄奘起身,向众人合十施礼。堂下众人纷纷还礼,态度比之前更为恭敬。
女王也站起身,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缓步走到玄奘面前。
“御弟佛法精深,今日一闻,茅塞顿开。”她看着玄奘,目光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与威仪,仿佛方才那短暂的迷茫与尖锐从未存在过,“朕已命人将御弟师徒安置于宫中西侧的迎阳驿馆,那里更为清净,便于休憩,也便于……日后讲经。通关文牒之事,待朕令人仔细勘验用印后,自会奉上。”
“多谢陛下。”玄奘合十道。他心知,这“日后讲经”和“仔细勘验”,便是要留他们多住时日的委婉说法了。
女王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在青鸾等女官的簇拥下,转身离去。裙裾曳地,环佩轻响,渐行渐远。
玄奘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月白色消失在讲经堂的门口。
阳光依旧明媚,荷香混着檀香,萦绕不散。
可他知道,方才那场看似平静的讲经,已在彼此心中投下了石子。那关于“空”与“有”、“情”与“执”的问答,如同无声的惊雷,在他坚固的心防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而这裂痕,正在这女儿国温软馥郁的空气里,悄无声息地,缓慢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