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所谓的“恩赏”,其恶毒用意昭然若揭——不仅要折辱澹台烬,更要让她这个与他有所牵连的人,亲眼目睹他的狼狈,并将她与他“私相授受”的行径半公开化,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审视、嘲讽!这甚至可能为她引来杀身之祸!
兵士们发出几声暧昧的嗤笑,目光在月羲身上逡巡不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澹台烬动了。
他上前一步,并非走向那耀武扬威的小队长,而是挡在了月羲与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之间,用自己依旧清瘦、却异常挺直的身躯,将她完全遮蔽。
他没有看那些兵士,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刃,直直射向那小队长,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旨意已接到,诸位可以走了。”
那小队长没料到这向来隐忍的质子竟敢直接下逐客令,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澹台烬,你……”
“怎么?”澹台烬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景国的宫规,允许禁卫在传达王命后,滞留质子宫邸,窥探……女眷吗?”
“女眷”二字,他咬得极重。
小队长脸色一变。虽然谁都知月羲并非什么女眷,但澹台烬此刻抬出宫规和“女眷”名头,若他再纠缠,便是授人以柄。他狠狠瞪了澹台烬一眼,又色厉内荏地扫过被护得严严实实的月羲,啐了一口:
“哼!我们走!宫宴之上,再看殿下风采!”
说罢,带着兵士悻悻离去。
破门摇晃着,再次隔绝了内外。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寒风从门缝钻入,吹得火塘火光摇曳。
月羲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他肩胛的线条紧绷着,仿佛还在抵御着无形的攻击。方才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将她护在身后,甚至不惜直面冲突……
她轻声唤他:“澹台烬……”
他缓缓转过身。
月羲以为会看到他愤怒或屈辱的神情,然而没有。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可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幽深,里面仿佛有黑色的漩涡在无声咆哮。他看着她,目光掠过她微白的脸颊,最终,定格在她鬓边的木簪上。
“怕吗?”他问,声音嘶哑。
月羲摇了摇头,想说些什么安慰他。
他却仿佛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只是往前走了一步,靠近她,然后,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极其郑重地、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朵木刻的梅花。
“他们想让你看,”他低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想让你怕,想让你……离开。”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动作却轻柔得如同呵护稀世珍宝。
月羲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强自压抑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巨大不安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挽留。
她忽然明白了。
这道突如其来的“恩赏”,撕碎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对温暖和安稳的脆弱幻想。他将这视为一场考验,一场针对她,也针对他自身的、残酷的考验。他害怕她会在那金殿的羞辱面前退缩,害怕这短暂的光明会再次被夺走。
心口涌上一阵细密的疼。
她没有躲开他的触碰,反而抬起手,覆上他微凉的手背,将他的指尖更紧地按在那木簪之上,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传递某种力量。
“澹台烬,”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如同雪落寒潭,“你记住。”
“我不会走。”
“宫宴,我去。”
“我要去亲眼看着,”她的目光锐利起来,带着一种冰冷的锋芒,“看着他们如何得意,如何张狂。然后,记住每一张脸。”
她顿了顿,望入他骤然缩紧的瞳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今日之辱,他日,我陪你,一笔一笔,讨回来。”
不是怜悯,不是施舍,而是同盟的誓言,是复仇的宣告。
澹台烬的呼吸骤然急促,瞳孔中那黑色的漩涡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看着她,看着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眼中迸发出的、与他如出一辙的狠绝与坚毅。
一直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奇异地松弛下来。
那席卷他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不安与恐慌,被她这毫不退缩、甚至更为锋利的姿态,稳稳地接住了。
他反手握住了她覆在他手背上的手,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弄疼了她,但他没有松开。
“好。”他哑声回应,只有一个字。
却仿佛立下了某种不容更改的血誓。
景国的除夕宫宴,设在琼华殿。
殿内金碧辉煌,暖香氤氲。鎏金蟠龙柱支撑着绘有祥云仙鹤的穹顶,两侧长案排开,珍馐美馔琳琅满目,身着华服的宗亲贵胄、文武百官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派盛世浮华景象。
然而,当那道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所有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瞬间低了下去,直至落针可闻。
是月羲。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雪青色素绒袄衣,未施粉黛,墨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绾起,别无饰物。可正是这极致的素简,反而将她周身那种超越凡俗的美,烘托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
肌肤是冷的白,如同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光洁细腻,仿佛自带柔光。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五官的每一处线条都精致得如同神只最完美的杰作。尤其那双眼睛,墨玉般的瞳仁里,仿佛蕴着亘古的星河与飘渺的云雾,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不似尘世中人,倒像是从古老壁画上走下的神女,偶然谪落凡间,带着一种疏离的、悲悯的、不容亵渎的神性。
整个琼华殿,无论男女,目光皆被牢牢吸附在她身上。惊艳、痴迷、探究、乃至一丝自惭形秽的惶恐,种种情绪在无声中交织、碰撞。
引路的内侍都忘了唱名,呆立原地。
高踞龙椅之上的景王,原本慵懒倚靠的身姿也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