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声说完这句,最后看了他一眼,确定他情况暂时稳定后,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翻身越过院墙,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屋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清冽气息,和手腕伤口处传来的、带着她温度的药草凉意,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澹台烬躺在草堆上,望着屋顶破洞外灰蒙蒙的天空,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依旧存在,但某种更为清醒的东西,正在他心底破土而出。
他缓缓抬起那只方才攥住她手腕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细腻触感和冰冷的温度。
他收拢手指,仿佛想要抓住那缕即将消散的气息。
月羲……
这一次,他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感受着那陌生的音节在唇齿间滚过,带来的不再是探究与警惕,而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依赖。
墙,似乎真的破了。
从她翻身而入的那一刻起。
高烧在第三日清晨终于退去。
澹台烬从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浑身像是被拆解过一般酸痛无力,但意识却是久违的清明。屋内依旧寒冷,空气中却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月羲的清冽气息,混合着草药的苦涩味道。
他撑着手臂坐起身,目光落在角落——那里整齐地码放着这几日月羲带来的所有东西:干粮、清水、草药,甚至还有一小堆她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相对干燥的柴火。
她每日都来。
在他昏沉辗转于高热与寒冷之间时,总能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探上他的额头,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喂他喝水,更换伤口上已经干涸的草药。有时,他会在半梦半醒间,看到她坐在不远处的破旧门墩上,就着从门缝漏进的一点天光,安静地削着一根木棍,或是整理着那些草药,侧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单薄而又异常坚定。
她的话很少,除了必要的询问(“喝水吗?”“疼不疼?”),便是长久的沉默。可就是这沉默的陪伴,像一道无声的结界,将他与外界那些冰冷的恶意暂时隔绝开来。
澹台烬的视线缓缓扫过这间他住了多年、早已习惯其绝望的破屋。墙角堆积的冰雪似乎因为她生起过几次小火堆而融化了些,露出底下潮湿的地面;原本随意丢弃的、散发着霉味的草堆被她重新整理过,铺得厚实了些;甚至那扇永远关不严实的破窗,也被她用枯草和破布仔细地塞住了最大的缝隙。
这里,似乎不一样了。
依旧破败,却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己手腕的伤口上,那里敷着新鲜的草药,被用干净的、撕扯均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布条是月青色的,与她斗篷的颜色一致,边缘还带着被撕裂的毛糙感,显然是直接从她衣物上撕下来的。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柔软的布料,一种陌生的、酸胀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口,堵得他有些呼吸不畅。
他不懂这是什么。
他只知道,当昨日深夜,他因噩梦惊悸而骤然蜷缩时,是她立刻靠近,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紧握的拳,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极轻地拍着他的背脊,直到他狂跳的心脏逐渐平复,重新沉入睡眠。
那种被安抚、被守护的感觉……太陌生了,陌生到让他心生恐慌,却又无法抑制地想要靠近。
* * * *
月羲再次翻墙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澹台烬没有像往常一样蜷缩在阴影里,而是坐在了她常坐的那个门墩上,身上裹着她上次留下的、那件略显宽大的旧斗篷。晨曦微光穿过窗棂的缝隙,恰好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瘦却已然挺直的脊背。
他听到动静,抬起头。
四目相对。
这是自高烧那日之后,两人第一次在彼此都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对视。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猩红的眸子里的死寂和浑浊褪去了不少,显露出其下原本的、如同墨玉般深沉的底色。此刻,那眼底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复杂的、她一时无法完全解读的专注。
月羲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稳住心神,如常走上前,将带来的东西放下——今天是一小罐稀粥和几块烤热的饼。
“感觉好些了吗?”她开口,声音因为连日来的奔波和少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澹台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腕上。那里,之前被他攥出的青紫指痕尚未完全消退,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眸色深了深,忽然朝她伸出手。
月羲微微一怔,没有躲闪。
他的手骨节分明,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劳作,指腹带着粗糙的薄茧,却修长有力。他并没有触碰她,只是虚虚地悬在她手腕上方,指尖似乎想要抚过那圈淤痕,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隐忍地蜷缩了回去。
“……疼吗?”他开口,声音因为久病和高烧,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
月羲摇了摇头,看着他眼底那抹几乎化为实质的懊悔与某种压抑的情绪,心头微软。
“不疼。”她顿了顿,补充道,“比起你身上的伤,不算什么。”
澹台烬沉默了。
他收回手,垂眸看着地面,良久,才用一种极低、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一次次来?
为什么……要对我好?
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也问出了他心底盘旋已久的、最大的困惑与不安。他抬起头,目光如同最锋利的钩子,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月羲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
为什么?
她也在心里问自己。
因为眉心的印记?因为那莫名的牵引?因为“因果”?
或许都有。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遍体鳞伤却依旧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的少年,她发现,那些理由似乎都变得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