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国王城,深冬。
雪是忽然下起来的,起初只是细碎的盐沫,转眼便成了扯絮般的鹅毛,纷纷扬扬,不过片刻,便将朱甍碧瓦、肮脏街衢都覆上了一层凄冷的白。
刑场设在朱雀大街的尽头,黑压压围满了人。呵出的白气与议论声混杂在一起,在凛冽的空气中结成无形的网。
月羲就站在人群的边缘,裹着一件半旧的雪青色斗篷,风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白皙的下颌和淡色的唇。
她来到这座王城已经三日。记忆是一片空茫的雪原,唯有眉心那一点殷红如朱砂、形似火焰的印记,在寒冷时会隐隐发烫,提醒着她并非寻常。收留她的老巫女说,她昏倒在祭坛边,身无长物,只这印记非凡,便为她取名“月羲”,暂充巫女后人,栖身于破旧的神祠偏殿。
名字很好听,像是月中降下的曦光。可她总觉得,这名字、这身份,都隔着一层雾,并非她本来面目。
刑场中央的木架子上,吊着一个少年。
玄衣墨发,身形清瘦得厉害,绳索深深陷入他单薄的肩胛,勒出的血痕在白雪的映衬下,红得刺目。他低垂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面容,只有偶尔因痛苦而细微的颤抖,证明他还活着。
风雪卷过,撩起他额前几缕发丝,露出其下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哀求,没有恐惧,甚至没有鲜明的恨意。只有一片死寂的、凝固的荒芜,像是万年不化的冰原,又像是焚尽一切后,连灰烬都冷透了的余烬。
月羲的心口,毫无征兆地猛地一悸。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猝然绷紧,另一端就系在那刑架之上。
也就在这一刻,她眉心的印记,毫无预兆地灼烫起来,那热度并非刺痛,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悲悯的呼唤。
与此同时,那少年似乎有所感应,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目光穿透纷扬的雪幕,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直直地,撞入了她的眼中。
刹那间,万籁俱寂。
周围的喧嚣、风雪的呼啸,都潮水般褪去。月羲只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空落落的心脏,忽然沉重地、清晰地跳动了一下。
“咚——”
伴随着这声心跳,一个模糊却无比坚定的意念,如同深埋的种子破土而出,在她空白的灵台里回荡:
找到他。
温暖他。
这是你……唯一的因果。
因果?她一个记忆全失、来历不明的人,与这备受折辱的少年,能有什么因果?
可那眉心的灼热,那心口的悸动,还有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声音,都如此真实,不容置疑。
她看着他被兵士粗暴地从刑架上解下,像丢弃破布娃娃般扔进一辆简陋的马车,辘辘驶向王城最偏僻的角落——那传说中的质子府。
月羲拢紧了斗篷,转身,逆着散去的人流,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她没有回神祠,而是用身上仅有的、老巫女给的几枚铜钱,买了一大包刚出笼、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馒头,又用干净的荷叶仔细包好。想了想,她拐进一家药铺,用最后一枚铜钱,换了一小包最基础的金疮药。
夜幕彻底笼罩王城,雪下得更大了。质子府外寂静无人,只有风声呜咽,吹着破败屋檐下悬挂的残破灯笼,发出吱呀的声响。
月羲像一道轻烟,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可能存在的耳目,来到记忆中那马车驶入的院墙外。墙角有一个被积雪半掩的破洞,像是为野狗准备的通道。
她蹲下身,将依旧温热的馒头和那包金疮药,小心地塞了进去。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那死气沉沉的院落,毫不留恋地转身,身影融入茫茫雪夜。
……
质子府内,寒气比外面更重。
澹台烬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与黑暗的交界处,仿佛要与这阴影融为一体。身上的伤口已经冻得麻木,饥饿感却像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白日刑场上那道目光……
那个戴着风帽的女子。
他看不清她的全貌,只记得那双眼睛,清凌凌的,像是雪水洗过的墨玉,里面没有他惯常看到的鄙夷、恐惧或怜悯,只有一种……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还有,在她目光投来的瞬间,他心口那一下诡异的、沉重的跳动。
为什么?
他正凝神于这陌生的、令人烦躁的异样感时,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院墙外极其细微的、积雪被踩踏的声响。
他倏然抬眼,眸光在黑暗中冷冽如淬毒的匕首。
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他看到了去而复返的身影。
依旧裹着那件雪青斗篷,动作轻捷得像一只夜行的猫。她蹲在墙角,将什么东西塞进那个狗洞,然后,没有丝毫迟疑,迅速离开。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仿佛只是风雪夜一个短暂的错觉。
澹台烬在窗后站立良久,直到那点因她而来的人气彻底被风雪吹散。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走入庭院。
雪光映照下,院落更显荒芜。他走到墙角,拂开积雪,手探入那冰冷的洞口。
指尖触碰到带着残余体温的油纸包。
拿出来,打开。
是雪白的、松软的馒头,数量不少,足够他吃上几日。旁边,是那包金疮药。
而在馒头与药包之间,还静静躺着一枚……青梅。
青翠,饱满,在这万物凋零的凛冬,散发着几乎不可能的、微酸的清新气息。
澹台烬拈起那枚青梅,冰凉的、光滑的触感,与他指尖的冰冷相似,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生机。
他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馒头、伤药,和这枚不合时宜的梅子。
脑海里翻涌的、所有关于阴谋、算计、试探的黑暗念头,在这一刻,竟有些凝滞。
刑场上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与今夜这雪中悄然送来的温热食物、疗伤药物,以及这枚仿佛来自另一个季节的青梅,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他完全无法解读的图景。
月羲……
他记得,隐约听到看守的兵士提及,神祠那边新来了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巫女。
你,究竟是谁?
为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