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细观察着魏岚的表情,试图判断对方是否早已知道这一点。
“这些碎片中,自然遗留着它们所属时代的……知识烙印。关于空间,关于法则的一些早已失传的技艺。
“我们花费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在那些危险的残骸中搜寻、解读、拼凑……最终,才勉强掌握了锻造‘道标’的粗浅法门。它粗糙,不稳定,但确实能打开一条临时的通道。”
魏岚不动声色:“所以,你们是从那些现实世界的‘遗骸’里,挖出了制造道标的图纸或者核心原理?”
“可以这么理解。”中年人点头,随即话锋一转,抛出了他准备已久的、更重磅的信息,“魏岚先生,您既然已经多次进出幽界,想必早已察觉,幽界与我们所在的现实,存在着精确的对应关系。
“金砂城对应镜像金砂城,回声峡谷对应的也是回声峡谷……那么,您有没有思考过一个更根本的问题——”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营造出悬念:
“幽界……究竟有多大?”
魏岚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翡翠眼眸深不见底。
中年人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敬畏与狂热的扭曲表情,一字一顿地给出了答案:
“答案很简单——当然,是和我们的现实世界,一、样、大。”
他紧紧盯着魏岚,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继续说道:“众所周知,我们脚下的星球,除了可能存在的被冰封的南极大陆,只有东西大陆相连的这片泛大陆被文明所知晓。无尽的外大洋隔绝了一切。”
他的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般的意味:“但是,在幽界……在那片对应着外大洋的、广袤无垠的‘虚无之海’中,我们发现了不止一处……其他大陆的残骸。
“那绝非我们已知的任何土地。它们的结构、它们残留的法则气息、甚至其中一些无法理解的造物……都指向了完全陌生的文明与纪元。”
他摊开双手,脸上是近乎殉道者的光芒:“魏岚先生,您想想看,这意味着什么?现实世界中唯一的大陆之外,在幽界里却存在着其他大陆的‘尸体’……这难道不足以让您对这个世界所谓的‘真实’,产生那么一丝……好奇吗?”
魏岚的眼神微眯,木质的面庞上依旧看不出太多情绪,但敲击吧台的指节停了下来。
“听起来是个有趣的故事。”他的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但空口无凭。你说发现了其他大陆的残骸,证据呢?
“总不能凭你们神神叨叨的几句‘启示’,就让我相信外大洋还存在过未知文明,并且它们恰好都‘死’在了幽界里。”
出乎意料地,中年人并没有因为质疑而显得慌乱,反而露出一种近乎坦然的笑容。
“魏岚先生,这种事情,我欺骗您有何意义?”他摊了摊手,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轻松,“您手握‘幽界道标’,进出那个空间对您而言并非难事。
“以您的能耐,只要愿意,完全可以亲自去‘虚无之海’的边缘看一看,验证我的话是真是假。”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带着笃定:“我们很清楚,在您这样的存在面前,编造一个轻易就能被戳穿的谎言,不仅愚蠢,而且毫无价值。
“我之所以敢说出来,正是因为这是我们所确认的事实,并且相信,这个事实本身,就足以引起您的兴趣。”
他直视着魏岚翡翠般的眼眸,补充道:“想想看,现实世界被无尽海洋封锁,历史仿佛局限于这一片大陆。但在世界的‘背面’,却埋葬着更多失落的篇章……
“这对于任何追求知识与真相的探索者而言,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不是吗?我们只是……提前发现了一些痕迹而已。”
魏岚沉默了片刻,指尖吧台光滑的木面上划过。
“听起来,你们像是在虚无之海里捞到了几块不一样的‘贝壳’,就迫不及待地宣布发现了新大陆。”他语气依旧平淡,但不再带有明显的质疑,“不过,你确实说对了一点——我确实可以自己去看看。
“现在,我对另一件东西更感兴趣——‘圣骸’。” 魏岚的翡翠眼眸锁定中年人,“地下水路里那些杀之不尽的缝合怪物,和圣骸脱不了干系吧?那些扭曲的东西,就是你们所谓‘进化’或‘重生’的成果?”
中年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似乎没料到魏岚如此直接地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但他很快调整好表情,用一种带着怜悯的语气说道:
“您指的是那些仍在适应阶段的‘同胞’?它们确实……形态尚不完美。但请理解,任何伟大的蜕变都无法一蹴而就。从脆弱的、被现实法则束缚的血肉之躯,过渡到能更自由存在于幽界的形态,必然要经历一个……不那么雅观的调整期。”
“调整期?”魏岚的语气带着一丝冷意,“把不同生物的部件粗暴地缝合在一起,注入混乱的能量,造出只知杀戮的怪物,你管这叫‘调整期’?”
“表象!那只是暂时的表象!”中年人微微提高了音量,眼中闪烁着固执的光芒,“重要的不是它们此刻的外形,而是内在的本质正在发生的改变!
“它们正在摆脱旧有形态的桎梏,学习在幽界的环境中生存、活动!这是一个必要的学习与适应过程。粗糙?是的,我们承认最初的技术是粗糙的,但这只是一个阶段!”
他双手微微摊开,做出一个展示的姿态。
“魏岚先生,一个婴儿初学走路时,姿态也是笨拙的,甚至会不断摔倒。但你能因此否定他未来奔跑的可能吗?
“圣骸技术也是如此。我们目前制造的载体确实不完美,它们在其中活动的意识也远未成熟,但这是一个开端!一个让灵魂适应‘新世界’的必经之路。”
“所以,你们最终的目标,就是让信徒的意识进入那种怪物躯体,在幽界里‘重生’?”魏岚追问,“这就是你们许诺的‘升华’?”
“那只是过渡的载体!”中年人急切地辩解,仿佛魏岚的理解玷污了他们的神圣愿景,“是为了让意识能够初步在幽界存续而打造的临时躯壳。随着技术的完善,随着对幽界本质理解的加深,载体必然会不断优化,最终趋于完美!
“形态会稳定,意识会清晰,我们将真正成为幽界的一部分,与那永恒的宁静融为一体……那才是真正的‘升华’,摆脱这虚妄现实的最终解脱!”
他喘了口气,看着魏岚毫无波动的脸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充满说服力:
“任何伟大的事业在起步阶段都是艰难的。我们走在一条前人未曾走过的道路上,犯错、走弯路都在所难免。但方向是正确的!终焉之影的启示指引着我们!
“圣骸技术终将完善,载体终将完美,而我们……将成为新纪元的第一批居民!”
魏岚的翡翠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圣骸的话题到此为止。现在,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诺克斯马尔密会,为什么对艾拉和菲娜那样的孩子如此感兴趣?
“她们是六神教会实验的产物,拥有多系魔法天赋,但这显然不是你们关注的重点。是因为她们在梦中,意识无意间进入了幽界,对吗?”
那中年人脸上非但没有意外,反而焕发出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光彩,他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正是!您洞察了关键,魏岚先生!那所谓的‘多系魔法天赋’,不过是浅薄的表象,是六神教会那些庸人所能理解的极限!”他张开双手,仿佛在拥抱某种无形的恩典,“但他们那粗暴、无知的操作,那强行糅合力量本源的亵渎行为,却在无意间……凿开了通往真实的壁垒!在那些孩子的灵魂深处,刻下了独一无二的‘圣印’!”
他的眼神炽热,充满了崇拜:“那不是创伤,是祝福!是‘终焉之影’透过现实的帷幕,所降下的无声启示!
“这‘圣印’让她们的灵魂不再被这虚妄的现实所牢固束缚,得以更轻易地感知、甚至触碰那更为本质的领域——吾等所追寻的幽界!她们在梦中踏入那片净土,正是其被选中的明证!
“她们是天生的觉醒者!是行走于人间的神选!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吾主教义活生生的体现,是世界虚妄本质的完美注脚!六神教会试图制造武器,却亲手为我们,为‘归虚’的伟大进程,孕育了最珍贵的先驱!”
魏岚听完,木质的面庞上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
“听起来可真够讽刺的。一群狂热追求‘虚无’的邪教组织,所认定的‘神选之人’,竟然诞生在你们死对头——六神教会那失败而残忍的实验之中。这到底是六神教会弄巧成拙,还是你们诺克斯马尔密会……饥不择食?”
魏岚听完对方那充满狂热的陈述,轻轻呵了一声,从吧台后的高脚凳上站起身。
他翡翠般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中年人,里面没有愤怒,也没有认同,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淡然。
“今天聊得够多了。”魏岚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从你踏进常青之树大门的那一刻起,应该就已经想好自己的结局了吧?”
那中年人脸上非但没有露出恐惧,反而浮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满足。他整了整自己有些褶皱的深灰色长袍,坦然地点点头。
“是的,魏岚先生。我今日所言,句句皆为吾等所探寻的真理。当您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往‘虚无之海’的边缘,亲眼见证那些沉没大陆的残骸时;当您更深入地探究幽界的本质,理解意识与形态剥离的奥秘时……您必然会得出与我们相同的结论。”
他微微张开双臂,做出一个毫无防备的姿态,脸上带着殉道者般的光辉。
“所以,回到您一开始的问题,您将我今日的举动,视为一次笨拙的传教,也并无不可。种子已经播下,真相自有其力量。我的任务完成了。”
魏岚看着他这副引颈就戮的模样,仿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所以,被拖住的其实不是我,而是拜金教团与圣光教会。
“你们费这么大心思,绕这么大圈子,甚至不惜暴露几个终焉使徒和这么多内部潜伏的棋子,就只是为了创造一个能让你……或者说,让诺克斯马尔密会,能有一个和我安心对话的机会?
“看来对你们而言,在我心中种下这颗‘种子’,比拿下整座金砂城……更重要。”
那中年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看着魏岚。
魏岚不再看他,仿佛对方已经失去了所有价值。他随意地抬了抬手。
酒馆木质的地板上,几条翠绿的藤蔓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骤然弹起,瞬间缠绕上中年男人的四肢与躯干。
藤蔓表面泛起微光,被缠绕的身体如同风干的沙雕般迅速崩解,化作细密的灰白色尘埃,无声无息。
几秒后,藤蔓松开,缩回地面。原地只留下一件空荡塌陷的灰袍和一小撮灰烬。
更细的根须从地板缝隙钻出,灵巧地将灰烬扫入袍中,连同袍子一起拖入地下,消失不见。
地面光洁如初,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喋喋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