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杯中的酒液少了近半,艾拉才猛地将杯子顿在吧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因为酒精和情绪而显得有些氤氲,但目光却直直地看向魏岚,声音带着点沙哑和执拗:
“老大,我是不是……特别没用?特别……可笑?”
魏岚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艾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恨了那么久,怕了那么久……我以为圣光教会都是伪善的刽子手,拿活人做实验的疯子!我以为卡伦为了帮我,肯定被他们害死了!结果呢?”
她猛地一拍桌子,酒杯震得跳了一下。
“你看,菲娜她们,被改造了,但她们活得好好的,还成了拜金教团的精锐,在做好事,保护别人。
“卡伦也没事,甚至还去了个清闲地方!倒是我……我像个傻子一样,东躲西藏,恨了这个恨那个,结果恨了半天,连恨的是什么都快搞不清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感觉……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我的愤怒,我的挣扎,好像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们……他们现在看起来……像好人!
“那我算什么?我的恨算什么?错的难道是我吗?是我太偏激?还是我太弱了,只配被摆布,连恨谁都找不到一个确切的靶子?”
她用力攥紧了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玻璃捏碎。
魏岚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痛苦就是痛苦,艾拉。它不会因为后来开出了花,就变得不曾发生过。”
他缓步走到艾拉身边,拉开一张木凳坐下,翡翠眼眸中映着吧台温暖的灯光,也映着少女泛红的眼眶。
“他们拿你做实验,在你身上留下烙印和伤痕——这些是事实。你因此愤怒,因此仇恨,这是最自然不过的反应,是你灵魂为了保护自己而发出的呐喊。
“这份愤怒是你的,是真实的,它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更不因为仇人是否受到‘足够’的惩罚,或者他们的行为是否带来了好处而改变其本质。
“卡伦的境遇,实验体的其他结果……那是另一条因果线上的事,与你所承受的,是两条不同的河流。你不能用那条河的风景,来否定自己这条河里的礁石和暗流曾经给你带来的撞击与疼痛。
“你恨过,怕过,东躲西藏过,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经历,是刻在你骨血里的印记,从来都不是笑话。
“圣光教会或许有他们的解释,卡伦或许得到了安稳,菲娜她们或许找到了新的方向,但这些都不能否定你曾经承受的恐惧和伤害。”
他顿了顿,看着艾拉紧抿的嘴唇,继续说道:“错的从来不是你。不是你偏激,更不是你弱小。你只是在绝境中,用自己的方式挣扎着活下去,用‘恨’这种尖锐的姿态,为自己筑起了一道保护墙。这没有任何问题。”
“至于现在……” 魏岚的目光柔和了些许,“世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我们终归是要活在当下的,过去的经历塑造了现在的你,但不该困住未来的你。”
“活在……当下?”她喃喃重复,像是在品味一个陌生的词语。
“嗯。”魏岚收回手,翡翠眼眸望向酒馆窗外逐渐深沉的夜色,“你可以继续恨,这是你的权利。也可以选择放下,把精力用在让自己活得更好的地方。
“甚至可以去圣光教会,亲口问问卡伦,或者……去看看菲娜她们走过的路。无论如何,往前走,别停在原地被过去的幽灵吞噬。”
艾拉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迷茫的雾气,酒精和情绪让她的大脑有些迟钝,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孩子气的执拗追问:“……往前走……可是哪边是前?”
魏岚轻轻笑了起来,他伸手点了点艾拉的额头,力道不重。
“对人类来说,艾拉,哪边都是前。”
艾拉怔住了,冰蓝色的眼眸微微睁大,仿佛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哪边都是前?”
“没错。”魏岚语气平和,带着一种陈述事实般的理所当然,“对人类而言,只要你迈开腿,脸朝着的方向,就是前。向左转,左边是前;向右转,右边是前;哪怕你原地掉个头,刚才的‘后’也立刻变成了‘前’。”
他摊了摊手,翡翠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调侃:“这就是人类身体的构造决定的,一个简单的事实,或者说……一个没什么用的冷笑话。”
他伸出手,拿起艾拉面前那还剩小半杯的烈酒,随手将其倒入旁边的水槽。
“关键在于,你得迈开腿,动起来。停在原地,被过去的泥沼困住,那才是真正浪费了人类‘脸朝前’的这项天赋。”
他环视了一下这间灯火通明、弥漫着食物香气与低语声的酒馆。
“无论你最终选择哪条路,记住,这里,常青之树,是你的家。艾莉诺、薇丝珀拉、希娅……还有我,”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艾拉依旧带着迷茫和倔强的脸上,“我们都会在这里。你的愤怒,你的迷茫,你的选择,我们或许无法完全感同身受,但我们会看着你,支持你,在你需要的时候,提供一个能安心喝一杯、睡一觉的地方。
“所以,不必急于此刻就想清楚所有答案。先休息吧。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沙漠的风会继续吹,而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决定脸要朝向哪边。”
艾拉静静地听着,冰蓝色的眼眸中,那层氤氲的雾气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释然和微弱希冀的复杂神色。
她没有再反驳,也没有再追问,只是低下头,看着空了的酒杯在吧台灯下映出的模糊光晕。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几乎被酒馆里细微的背景音淹没。她站起身,脚步因为酒精和久坐而有些虚浮,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尖锐的戾气。
“……我知道了,老大。”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我……我先上去了。”
她没有再看魏岚,只是低着头,慢慢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银白色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
魏岚静立在柜台后,翡翠眼眸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
艾拉上楼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木制楼梯的尽头。酒馆一层恢复了宁静,只剩下角落里几位老客低沉的交谈声和杯盏轻碰的脆响。
魏岚的木质分身静立柜台后,翡翠眼眸中映照着跳动的灯火,仿佛与这间他亲手打造的“常青之树”一同陷入了沉静的呼吸。
然而,就在这片祥和的氛围中,魏岚脑海中忽然传来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触动”。
是周璃昀留下的那道精神烙印。
魏岚的翡翠眼眸微微一动,感知瞬间沉入意识深处。
在他浩瀚如星海的核心意识中,那个原本沉寂的、带着周璃昀独特精神印记的烙印,此刻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圈圈清晰的涟漪。
这涟漪并不携带复杂的信息,正如周璃昀当初设置的那样,它只传递着一个最简单信息——有人在找你。
魏岚的意识瞬间从金砂城酒馆那具木质分身中抽离,如同潮水般回归到南极那庞大无匹的本体核心。浩瀚的感知铺展开来,笼罩着冰原、森林。
“哇啊啊!木头木头!你终于有反应了!我还以为你又睡着了呢!”
一道熟悉又带着点虚张声势的咋呼声传来。
伴随着点点闪烁的星砂光华,周璃昀的神念投影凝聚成形,依旧是那袭深邃夜空色广袖长裙,裙摆星砂如梦似幻。
只是她此刻的形象似乎比之前凝实了一些,虽然依旧是个投影,但那份灵动跳脱劲儿几乎要溢出来。
她琥珀金的眼眸瞪得溜圆,琉璃青玉般的龙角光华急促流转,仿佛刚从什么禁闭中解放出来一样,兴奋地绕着一间方正的藤蔓屋舍飞了两圈,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强烈的好奇。
“我说!你这是什么最新审美啊?!”周璃昀猛地悬停在魏岚面前,伸出纤细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梁”,语气充满了夸张的震惊,“我才多久没来串门?你怎么就在自己家门口……搞了个……公共厕所出来?”
魏岚脸上出现了一瞬间极其人性化的凝滞,仿佛能听到“嘎吱”声。他翡翠般的眼眸微微偏移,避开了周璃昀那几乎要戳到脸上的手指。
“这只是……临时构筑物,嗯,临时的。”
“临时的?”周璃昀在空中夸张地转了个圈,裙摆星砂划出光弧。她伸手指着那棱角分明、绿油油的方正建筑,“你这也太临时了吧!连个窗户都没多开一个!”
魏岚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悻悻然开口:“……我其实,有一个很宏伟的建筑计划来着。”
“哈?”周璃昀猛地刹住车,悬停在魏岚面前,琥珀金的眼眸瞪得更大了,龙角上的光华都凝滞了一瞬,“宏伟的建筑计划计划?
“木头你最近受什么刺激了?难道是上次分身练习太烧脑子,把神经给烧短路了?”
她绕着魏岚飞了一圈,小脸上满是探究。
魏岚被她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有些无奈,翡翠眼眸微微闪动,决定转移话题,抛出一个事实:“前些天,有一批精灵闯过了死亡西风带,抵达了南极。”
“精灵?哦!就是那些长耳朵的家伙?”周璃昀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但立刻又狐疑地看向魏岚,“这跟你突然开始搞土木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给你带了什么奇怪的建筑画册?”
魏岚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我想了想,觉得我这边,作为此地主宰,怎么也该有一个与之相称的、宏伟又气派的建筑矗立在这里——就那种,嗯,跟个远古文明留下的失落神庙似的,充满岁月感与力量感,让任何来访者一眼望去,便能感受到无可撼动的底蕴与威严。”
周璃昀听着魏岚用最平淡的语气描述着“远古神庙”、“无可撼动的底蕴与威严”,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方方正正、连墙皮(如果藤蔓算墙皮的话)都没修饰一下的正方体,她张了张嘴,半晌没发出声音。
过了好几秒,她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混合着荒谬和恍然大悟的语气,小心翼翼地确认:
“……所以,你现在……是在拿‘火柴盒’练手?连个屋顶斜角都没舍得加?”
魏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