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在一个午后传来的。
卢润东刚与聂总敲定了一批关键军工设备的生产选址,正准备小憩片刻,机要秘书几乎是撞开了房门,脸色煞白,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刚刚译出的电文。
“卢……卢先生,白洋淀、太原急电!戴克敏、潘忠汝二位同志……在河北安国和山西屯留,先后遭遇武装刺杀!”
卢润东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动作快得带倒了桌上的茶杯,瓷片碎裂声清脆刺耳。他一把夺过电文,目光急速扫过上面的字句:“……遭遇不明身份枪手伏击,身中数弹……重伤……正在全力抢救……生命垂危……”
“嗡”的一声,卢润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边一片轰鸣。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用手撑住桌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电文上那些冰冷的文字,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
戴克敏,那个在赈灾现场总是冲在最前面,用略带沙哑的嗓音给灾民鼓劲的年轻人;潘忠汝,那个能在老乡的炕头一坐就是半夜,把复杂的“聚村”政策讲得老少皆懂的秀才干部……他们不是应该在田间地头,带着乡亲们挖渠修坝,分发那来之不易的粮种吗?怎么会……怎么会倒在血泊里?!
一股无法抑制的、火山喷发般的怒火,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他额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腔剧烈起伏,那压抑不住的愤怒几乎要破体而出。他猛地抬起手,眼看就要将面前沉重的实木办公桌掀翻!
“卢先生!”秘书惊呼一声。
那只抬起的手,在空中僵持了数秒,最终,带着万钧之力,重重地拍在桌面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房间仿佛都颤了一下。
他强忍着,将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焰死死压回心底。不能乱!此刻绝不能乱!
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却异常冷静,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立刻!用最快、最安全的方式,不惜一切代价,把戴、潘二位同志转运回西安,送进最好的医院,集中最好的医生,全力救治!告诉他们,必须活下来!这是命令!”
“是!”秘书记录的手都在颤抖。
“还有,”卢润东的目光转向门外,厉声喝道:“熊大!”
如同铁塔般肃立在门外的张熊大应声而入,他显然也听到了风声,黝黑的脸上如同挂了一层寒霜,眼中杀机毕露。
“熊大!你亲自带人,立刻去查!”卢润东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给我把那些无法无天的混账东西揪出来,给我带回西安,审出主谋!然后,”他顿了顿,语气森然,“这回我不管他身后站着谁,都要进行公开审判,然后给他毙了!”
“明白!”张熊大没有任何多余的话,猛地一个立正,转身便大步离去,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回响,仿佛战鼓擂响。
张熊大,这个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玩伴,此刻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豹子。他动用了在北方数省精心编织的情报网,以及麾下最精锐的行动力量。命令通过密电、口信,以最快的速度传向河北、山西交界地带。一张无形而严密的大网,悄无声息地撒了下去。
那伙刺客虽然凶悍狡诈,行事老练,但在专业、高效且拥有广泛群众基础的情报网络面前,很快便露出了马脚。他们自以为行动隐秘,却不知从潜入陕省边界开始,其异常的行踪就已落入外围情报人员的眼中。行刺得手后,他们仓皇北窜,企图利用晋冀交界处复杂的地形和混乱的行政区划逃脱追捕。
然而,他们低估了对手的决心和能力,也低估了沿途百姓雪亮的眼睛。基层动员起来的民兵、农会成员,甚至普通的樵夫、货郎,都成了这张天罗地网上最敏感的触角。任何陌生面孔、不寻常的动静,都被迅速汇总上报。
不到三天,准确的信息便锁定了这伙人藏身的地点——苏豫皖交界处,商丘南边一个名为“杜集”的偏僻小镇。
行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展开。张熊大亲自带队,数十名精干行动人员如同鬼魅般潜入小镇,封锁了所有出口。当突击队员踹开那间骡马店客房的门时,几名刺客刚从睡梦中惊醒,甚至没来得及摸到枕下的手枪,就被冰冷的枪口顶住了脑袋。反抗是徒劳的,短短几分钟内,七名刺客被尽数擒获,无一漏网,那几支配备了稀有消音器的勃朗宁手枪也成了战利品。
人被直接押解回西安郊外一处秘密据点。审讯由经验最丰富的老手进行,他们没有使用过多的暴力,但那种心理上的压迫和精准击破,比肉体折磨更为有效。连续的审讯,分化瓦解,出示部分证据……刺客们的心理防线很快崩溃。
当张熊大将那份墨迹未干的审讯记录放在卢润东的办公桌上时,天色刚刚破晓。
卢润东一夜未眠,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拿起报告,目光落在“主谋”那一栏。
——南京中统局局长徐恩曾之侄,徐溪灿。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卢润东拿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有千斤重。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先是难以置信,随即,一种荒谬绝伦、又带着冲天怨愤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腾、冲撞!
徐恩曾的侄子?一个他甚至都没听说过的名字?一个靠着家族荫庇,在南京城里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
就因为这个蠢货?!因为他那愚蠢透顶的、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废物的妄想?!
他为了大局,隐忍克制,甚至不惜让出部分利益,与虎谋皮,只为换取这片土地和人民一丝喘息与发展的时间!他手下那些优秀的聚村赈灾干部,在基层呕心沥血,顶风冒雪,赈济灾民,发展生产,巩固的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最底层的根基!他们流的汗,吃的苦,难道就是为了换来这背后捅来的、如此卑劣、如此愚蠢的一刀?!
这他妈的都以为他卢润东是泥捏的?是面团?是好拿捏的软柿子?!
“嗬……嗬……”卢润东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转身,一把抓起了桌上那部直通南京、与宋子文联系的加密电话听筒。他要用最愤怒的声音,最严厉的质问,将胸中这口恶气彻底宣泄出去!他要问问,南京方面到底想干什么?!
听筒里传来接线员柔和的询问声。卢润东的手指紧紧攥着听筒,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将他吞噬。
然而,就在那质问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他的动作却僵住了。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显示着他内心是何等的波涛汹涌。
一秒,两秒……十秒……
突然,他“啪”的一声,重重地将听筒扣回了电话机上!
他不再理会那部电话,而是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他需要冷静,必须冷静。
他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着,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从最初的狂怒,逐渐变得深邃,变得冰冷。一支接一支,烟灰缸很快就被烟蒂填满。他就这样站着,沉默着,思考了足足两个多小时。窗外的天色从鱼肚白变得明亮,街市上开始传来人声。
当最后一支烟的烟蒂被他用力摁灭在烟灰缸里时,他的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波动,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愤怒是毫无意义的!如果可以用这次的刺杀事件,给组织、给自己多铺条路、搭座桥,多争取一份利益总是好的。
他重新拿起电话,但这次,接通的是正在西安与陈立夫秘书长进行最后行程对接工作的老刘。
“老刘,”他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将戴克敏、潘忠汝同志遇刺重伤,以及初步调查结果,正式通告给国府的陈立夫秘书长。注意,只陈述事实,不提其他要求。”
放下这个电话,他立刻又接通了张熊大的专线。
“熊大,七日之内,将参与刺杀的凶手,连同所有证据,缉拿归案,一个不漏。并且,我要你迅速地、彻底地,把隐藏在背后的元凶,所有关联人员,全部审问清楚,拿到无可辩驳的铁证!”
他的指令清晰、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