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云南省政府主席办公室。
一份经过加密、再由专人译出的电报,被轻放在林景云的案头。窗外的阳光穿过玻璃,在红木办公桌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林景云没有立刻拿起电报,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碧螺春茶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与墨香。
他放下茶杯,这才不紧不慢地展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记录着从四川传来的最新情报。
“……刘湘痛陈川省内战之弊,斥诸将为私利而战,致民生凋敝……于督军府发二选之令,或和谈联省,共谋发展;或决战一场,一主川省……”
林景云的目光逐字扫过,嘴角慢慢地,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作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几分欣慰与赞许的笑容。
刘湘!
那个在另一个时空里,拖着病体,喊出“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的铁血将军!
他终于醒了。
林景云的心中,一块悬了许久的石头落了地。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出现,这只来自异世的蝴蝶,会扇动翅膀,改变某些人、某些事。他可以接受改变那些腐朽的、落后的,但绝不希望改变那些闪耀着民族大义光辉的灵魂。
刘湘没有让他失望。他不再是那个只为争夺防区和税源的军阀,他看到了四川的沉沦,看到了时代的浪潮,看到了四千万父老的挣扎。他发出的怒吼,不仅仅是为了结束一场内战,更是为了唤醒整个天府之国的魂!
“来人。”林景云轻声唤道。
一名穿着中山装的秘书迅速推门而入,立正站好:“主席。”
“给参谋部下令。”林景云的手指在电报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密切关注四川全境的所有军事调动。我们的情报网络要全力运转,我要在第一时间知道每一个团级单位的动向。”
“是!”秘书应道,“主席,我们是否需要做一些……准备?比如向川边境增兵,以应对可能出现的变局?”
林景云摆了摆手,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眼中闪烁着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光芒。“不必。刘湘既然把话挑明了,这场戏的主角就是他们四川人自己。我们是看客,也是裁判,但绝不能下场当选手。给他们压力,但不要干涉他们的选择。”
他顿了顿,补充道:“无论是战是和,四川都需要一个能够当家做主的人。一个声音,一个拳头,才能把力气使到一处。告诉我们的人,静观其变。这场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秘书领命而去,办公室里重归寂静。林景云再次拿起那份电报,心中暗道:刘湘,你选择了一条最难,却也最正确的路。我等着你,来昆明。整个西南,都在等你。
……
当盖着刘湘大印的亲笔信,由一匹匹不知疲倦的快马送到四川各路军阀的手中时,整个四川都震动了。
成都,杨森的绥靖督办公署内。
“啪!”
一只上好的景德镇瓷杯被狠狠地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杨森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中的信纸被他捏得不成样子。“刘湘!他刘湘想做什么?他以为他是谁?四川王?!”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咒骂着。“他妈的,假惺惺!什么为了四千万父老,什么为了四川的未来!我看他是眼红云南的好处,想当西南的盟主!把我杨森当成什么了?他案板上的肉?!”
一名心腹师长壮着胆子劝道:“督办,刘湘这次……来势汹汹。他信里说得明白,要么和,要么战。这‘战’,可不是以前那种打打停停,是把所有家底都拉出来,一战定生死啊!”
另一个参谋长则冷静地分析:“督办,话虽如此,但这也是个机会。刘湘的部队厌战,我们的弟兄何尝不是?真要决战,胜负尚在五五之数。若是能一战击垮刘湘,那整个四川,可就是督办您说了算了!”
杨森猛地停下脚步,眼中凶光毕露。他当然想打,他做梦都想成为四川王。但……他没有把握。刘湘的部队,尤其是他那几个模范师,战斗力不是吹的。更何况,刘湘现在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和谈?”杨森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怎么和?他刘湘当老大,我们分点残羹剩饭?我杨森的兵,难道是给他刘湘看家护院的?”
整个公署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战,没必胜的把握。和,又不甘心。刘湘这封信,就像一根鱼刺,死死地卡在了杨森的喉咙里。
而在西康,刘文辉的公馆里,气氛则完全不同。
刘文辉看着信,脸上没有什么愤怒,只有深深的思索。他将信纸平铺在桌上,用一根象牙镇纸压住,反复看了好几遍。
“景刚,刘湘,是长本事了。”刘文辉端起盖碗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对身边的亲信幕僚说道。
幕僚低声道:“主席,刘湘这手釜底抽薪,够狠。把所有人都逼到了墙角。我们是应战,还是去重庆?”
“去,为什么不去?”刘文辉放下茶碗,嘴角浮现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他想和谈,那就谈嘛。他想当四川的领头人,可以。但这个家,该怎么当,规矩该怎么定,可不是他刘湘一个人说了算的。”
他手指在桌上轻轻一点:“云南、贵州,现在都以那个林景云马首是瞻。我们四川再不抱团,就要被边缘化了。他刘湘看到了这一点,我也看到了。但他想借此机会一家独大,我这个做叔叔的,总得帮他把把关,免得他年轻气盛,走了岔路。”
“传令下去,收拾行装,准备去重庆。另外,派人去联系邓锡侯和田颂尧他们,告诉他们,凡事有我。到了重庆,大家同气连枝,不能让刘湘把我们各个击破了。”
刘文辉的算盘打得极精。他看穿了刘湘的阳谋,也看到了顺势而为的好处。他不去当那个挑头的莽夫,而是要做那个平衡局势、左右逢源的仲裁者。
至于邓锡侯、田颂尧这些实力稍逊的军阀,在收到信的那一刻,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决战?跟刘湘把所有部队拉出来决战?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快!快备车!不,备船!去重庆!马上就去!刘督军这是要给咱们指一条明路啊!再不去,连口热汤都喝不上了!”
刘湘的一封信,如同惊雷,炸醒了浑浑噩噩的四川。有人暴怒,有人算计,有人恐惧,但所有人都明白,那个军阀混战、各自为政的时代,必须结束了。
……
千里之外,冰天雪地的奉天。
一家临街的酒馆里,人声鼎沸。伙计们穿着沾满油污的褂子,在桌椅间穿梭,空气中混合着劣质烧酒、汗水和饭菜的味道。
柜台后,一个相貌普通、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正在算账。他就是林武,林景云手下最神秘的情报组织“黑鸦”在东北的总负责人。
一名穿着羊皮袄的汉子挤到柜台前,要了一角酒,两碟花生米。在递钱的时候,他的指尖在林武的手心,用一套预定的暗码,轻轻敲击了几下。
“货物已交割东家,货单已清。”
林武面不改色地收下钱,找了零,脸上堆着生意人的笑容。等那汉子走后,他才转身进了后院。
后院里,几名正在劈柴、洗菜的伙计,看似寻常,但眼神中都透着一股与普通人不同的精悍。他们都是“黑鸦”的骨干。
一年多的时间,他们就像蒲公英的种子,洒遍了这片黑土地。他们是酒馆的掌柜,是码头的苦力,是工厂的技工,甚至是街头的帮派成员。他们用云南运来的上等普洱茶、白药、烟草,敲开了一个又一个门缝。
他们不急于接触高层,而是从东北军的中下级军官、军需官、文书入手。一次雪中送炭的帮助,一次酒桌上的义气相交,一次生意上的小小让利,都像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慢慢编织成一张覆盖整个东北的情报网和关系网。
林武在一间密室里,亲自撰写着给昆明的报告。
“……少帅亲笔信,已通过吴俊升将军旧部周参谋之手,呈交张作霖。据周参谋传回的消息,张大帅阅后,未曾发怒,反与吴将军密谈许久……”
“……东北军政情况复杂,日人势力渗透极深,其‘满铁’附属地已成国中之国,骄横跋扈。我部人员正设法打入‘满铁’内部,探查其矿产、铁路、驻军等情报……”
“……网络初步建成,外围人员发展顺利,已与奉军三个师的后勤及军法部门建立稳定联系。下一步计划,将以商业合作名义,尝试接触奉天兵工厂及航空处……”
写完报告,林武将其仔细地加密,交给最可靠的信使。他走出密室,看着院子里飘落的雪花,心中涌起一股豪情。主席在西南纵横捭阖,他们这些“黑鸦”,就要在北国,为主席扎下最深、最隐秘的根!
奉天,大帅府。
暖气烧得很足的房间里,张作霖穿着一身便装,手里拿着的,正是林景云那封辗转送达的亲笔信。信纸是上好的宣纸,字迹却如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吴俊升坐在一旁,端着茶,却一口没喝,眼睛一直观察着张作霖的神色。
张作霖看得极慢,看完一遍,又从头看了一遍。他粗大的手指抚过信纸,发出一阵沙沙声。
“妈了个巴子的!”张作霖突然一拍大腿,骂了一句。
吴俊升心里一紧,“大帅?”
“这个叫林景云的娃娃,是个带种的英雄!”张作霖咧开大嘴笑了,露出一口微黄的牙齿,“你看看,你看看他信里写的!不卑不亢!没叫我大帅,也没叫我总司令,叫我‘雨亭兄’!他娘的,老子喜欢!”
他把信往桌上一拍,指着上面的字对吴俊升说:“他说,华夏沉沦,外寇环伺。北有饿熊、东有恶狼,南有虎豹。我张作霖镇守东北,他林景云安定西南,当效仿古之卫霍,为国守疆,为民立命!好!说得好!”
“他还说,愿意以云南之矿产、机器,换我东北之大豆、木材。共同开发,利益均沾。他这是要跟我做兄弟,不是来求我,也不是来投靠我!这小子,有气魄!”
张作霖从信中,感受到的不是一个地方军阀的投机,而是一个志同道合者的遥相呼应。他戎马一生,什么样的人没见过?阿谀奉承的,心怀鬼胎的,数不胜数。但像林景云这样,隔着千山万水,却仿佛能与他心意相通的,这是头一个!
吴俊升见状,也笑着附和:“大帅说的是。这个林景云,确实是个人物。在云南,把法国人英国人的商行都给挤兑得关了门,还敢跟德国人合作,借鸡生蛋,把云南的工业搞得有声有色。听说他的兵,用的都是自己兵工厂造的枪炮,军纪严明,战斗力很强。现在又把贵州、四川捏在手里,隐隐有了西南共主的样子。此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张作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他的目光从东北,一路向南,最终落在了西南角的云南。
那么遥远的地方,却有一个和自己一样,不信天不信地,只想干出一番事业的年轻人。
“他一个庶子出身,短短十几年,干出这么大的家业,不容易。比我当年,还他娘的不容易!”张作霖的语气里,是发自内心的惺惺相惜。
他转过身,对吴俊升下令:“回信!就按我说的写!”
“告诉景云贤弟,他这个朋友,我张作霖交了!他信里说的,我都认!南北守望,共御外侮!他需要什么,只要我东北有,只要不是资敌通倭,让他尽管开口!”
“另外,告诉他,提防日本人。这帮东洋小矮子,心眼比针尖还小,野心比天还大!我在东北跟他们打了半辈子交道,最清楚他们的德性!”
张作霖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充满了枭雄的霸气与真诚。
“就这么写!用我的名义,盖我的大印!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我张作霖,在西南,有了一个能一起扛事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