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六年夏,昆明,云南省政府。
阳光穿过巨大的玻璃窗,将室内照得通透明亮。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的油墨香和淡淡的茶香。这份安宁与繁荣,与十年前那个战火纷飞、前路晦暗的云南,判若云泥。
林景云坐在主位上,安静地翻阅着手中的年中报告。他的对面,是云南省政府委员会的核心成员:副主席兼民政厅厅长李根源,副主席兼财政厅厅长缪云台,商务厅厅长陈绍安。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和自豪。
“主席,”李根源首先开口,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这位见证了云南从晚清到民国一路风雨的老人,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沉淀和此刻的激动,“我先从民政和护路总队的情况说起吧。”
他清了清嗓子,展开一份手绘的地图,上面用红蓝两色的线条标注着三条蜿蜒曲折的生命线。“自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周传武的护路总队正式组建以来,这支六千人的队伍,就成了我们伸向西北和西藏最坚实的臂膀。两年半的时间,他们没有一天懈怠过。”
李根源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滇藏、滇新、滇甘,三条主干道。过去是什么样子?是土匪横行、驿道崩坏、商旅九死一生的畏途。现在呢?”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光芒。“护路总队的士兵们,不仅仅是军人。他们是筑路工,是护卫,是播种机。他们联合沿途的边民,甚至动员了那些‘劳动营’里幡然悔悟的匪徒,一寸一寸地修,一尺一尺地拓。原本只能容一马独行的悬崖小径,现在最窄处也能并行两辆马车。险要的渡口,架起了坚固的木石结构桥梁。沿途每隔五十里,必有一座标准化的驿站,提供食宿、马料和简单的货物仓储。每隔一百五十里,就依托原有的村寨,兴建起一座初具规模的集镇!”
“过去荒无人烟的‘鬼见愁’山谷,如今建起了‘平安镇’。曾经土匪啸聚的‘黑风口’,现在是护路总队一个大队的驻地,山下自发形成了一个繁荣的‘三省集’,南来北往的货物都在那里汇集。马铃声,吆喝声,算盘声,从日出到日落,从未停歇。这条沉寂了近百年的茶马古道,在我们的手中,被重新注入了滚烫的血液,它活过来了!主席,它真的活过来了!”
李根源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那份发自肺腑的骄傲。
商务厅厅长陈绍安是一位干练的女性,她接过话头,用清脆而有力的声音开始汇报。“李副主席说的是‘路’,是我们的脉络。而我要汇报的,是脉络里奔流的‘血’。”
她打开面前的文件,数据详实,条理清晰。“首先是新疆。自从我们的援助团进驻,赵文博和陈裕年他们发回的电报,一封比一封喜人。我这里想特别提一下伊犁的薰衣草项目。”
“当初,我们从法国引进的第一批种苗,水土不服,几乎全军覆没。在我们的人员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新疆当地的一位老农和我们的技术员一起,硬是从濒死的种苗里,抢救出了最后三棵活株。”陈绍安的叙述带着故事性,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像照顾孩子一样,用棉被包裹过冬,用精细调配的土质培育。三年,整整三年,这三棵独苗,终于在伊犁的河谷地带扎下了根。到今年春天,我们已经拥有了十亩的薰衣草试验田!它既是未来的生产基地,也是我们宝贵的种苗基地!”
“更令人振奋的是,经过提纯实验,新疆产的薰衣草精油,其芳香醇的含量,比法国原产地的还要高出三个百分点!赵文博在电报里说,那香气,是带着天山雪水和戈壁阳光的味道,浓郁得能让人醉倒。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拥有了打破西方香料垄断的拳头产品!”
“除此之外,新疆的阿尔金山若羌灰枣、吐鲁番的葡萄干、和田的大枣,都成了内地市场上的抢手货。阿勒泰的大尾羊、玛纳斯的萨福克羊,经过改良和育肥,其羊肉制品也开始通过我们的商路,试探性地销往中原。虽然去年四川军阀混战,一度打乱了我们的节奏,但随着西北冯玉祥将军与我们达成合作,这条商路的前景,只会更加广阔。另外长绒棉的试种也在攻关阶段,种苗已试种成活,在进行试验田的试种,实验终结数据,相信不久的将来也会向薰衣草一样,绽开洁白的棉花”
说到这里,财政厅厅长,留美归来的经济学专家缪云台扶了扶他的金丝眼镜,用一种近乎痴迷的语调补充道:“主席,陈厅长说的是‘血’,那我说的就是‘黄金’。真正的,能为我们换来机器、技术和枪炮的黄金。”
他翻开账本,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但在他眼中,这些数字组合成了一首雄壮的交响乐。“‘“雪域牦牛”罐头’,我们与西藏噶厦政府合作的滇藏食品有限公司,已经成为了一个传奇。我们用西藏最优质的牦牛肉和羊肉,配上云南的香料,在昆明和下关的工厂里加工成罐头。这小小的铁皮盒子,如今已经摆上了东南亚富商的餐桌,出现在欧洲的豪华餐厅,甚至通过我们与胶化鞋厂的美方代表牵线,进入了美洲市场。”
“我们在每一罐罐头上,都贴上了一个醒目的商标——一头雄壮的牦牛,背景是巍峨的雪山。这个‘雪山牦牛’的标志,如今在海外,就是顶级肉制品的代名词。纽约的一家食品进口商,上个月发来电报,一次性追加了五万罐的订单,指名要我们的产品,他们说,美国人喜欢这种来自‘世界屋脊’的纯净味道。”
缪云台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他指向账本的最后一页,声音压低了,却更具冲击力。“更重要的是对英贸易战的胜利。过去,西藏市场几乎是英国货的天下,从布匹到针线,从药品到饼干,全部来自印度。而现在,我们的‘云烟’、‘滇布’、‘霜雪盐’、玻璃器皿、火柴、药品,凭借着远低于他们的运输成本和不相上下的质量,在西藏市场占据了绝对优势。”
他抬起一根手指,斩钉截铁地说道:“根据商务厅和我们财政厅联合评估,截止到今年六月,英国商品在西藏市场的份额,已经被我们成功压缩到了百分之七十五以下!英印政府通过西藏的贸易逆差,每个月都在扩大。这是不见硝烟的战争,主席,我们赢了!我们用算盘和货物,把英国人从我们的西南边陲,一步步挤了出去!”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众人沉重而兴奋的呼吸声。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商业成功,这是国家主权在经济领域的延伸和宣示。
最后,还是李根源做了总结,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而深沉。“主席,钱和货,固然重要。但我认为,这几年我们最大的收获,是人心。”
“自一九二零年我们与西藏、新疆签署合作协议以来,我们轮换派遣的医疗队、农技队,一批批地去,很多人甚至选择了在那里扎根。我们的医生,在阿里的无人区,挽救了患上急症的牧民;我们的农业技术员,在日喀则的河谷,教会了当地百姓如何防治青稞的病虫害,让他们的收成翻了一番。他们带去的不仅仅是技术,更是关怀,是同胞的情谊。”
“上个月,西藏噶厦政府派来的信使,带来了一封联名的感谢信,信上按满了上百个贵族的印章。新疆的杨增新督军,也在电报里反复提及,说云南的援助,是‘雪中送炭,手足之情’。这些不是外交辞令,是发自肺腑的。”
“更重要的是民众的感受。当一个藏族牧民,用比英国货便宜一半的价钱,买到了我们云南产的更暖和的棉布;当一个维吾尔族果农,看到自己的葡萄干能变成白花花的银元,为家里添置一头壮硕的奶牛;当他们的孩子生了病,能被我们派去的医生用神奇的药物救活……他们对‘国家’、对‘民族’的观念,就在这一点一滴的实惠和温暖中,变得具体而深刻。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作为这个多民族大家庭的一员,不是被掠夺,而是被扶持,被尊重。这种认同感,比一万句空洞的口号都更有力量。”
所有人都汇报完毕,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林景云。
林景云缓缓合上面前的报告。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站起身,走到了那副巨大的地图前。地图上,不仅有云南、西藏、新疆,更有整个华夏,以及环伺在旁的日本、沙俄和英法殖民地。
他的目光,越过了眼前的成就,越过了西南的崇山峻岭,投向了更遥远、更广阔的地方。
“你们做的,非常好。”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印泉兄,云台,绍安,你们和所有为此付出努力的同仁,都是云南的功臣,是国家的功臣。”
他转过身,看着眼前的三位干将。“我们用经济的犁,在西南和西北,犁出了一片属于我们自己的沃土。我们用贸易的线,将离散的兄弟,重新缝合在了一起。这很重要。”
他的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而凝重。“但是,这还不够。”
他走到地图旁,手指从云南一路划向东北,最终停在了那个三面临海的岛国上。“我们用算盘和货物,挤走了西边的英国人。可东边的饿狼,他们不跟你打算盘,他们只认刺刀和炮弹。”
他想起了几天前与赵峰的对话,想起了那张正在编织的,笼罩全国的对日情报网。
“我们今天取得的所有成就,我们修建的每一条路,建立的每一个工厂,赚到的每一块银元,其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打赢那场无可避免的战争。”
林景云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我们发展经济,是为了有足够的钱粮去支撑一场全面的国战。我们团结兄弟民族,是为了在战争来临时,我们不是孤军奋战。赵峰的情报部,是在为我们擦亮眼睛和耳朵。而你们,”他看着李根源、缪云台和陈绍安,“你们正在为这具即将投入战斗的身躯,输送最强劲的血液,锻炼最坚实的肌肉。”
“沃土已经开垦,接下来,就要在这片土地上,种出能喂饱千万将士的粮食,建起能生产无数枪炮的工厂。我们的眼睛要盯着账本,但心里,必须时刻装着敌人已经上膛的步枪。”
“继续做,而且要做得更好,更快!”林景云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告诉下面的人,我们没有时间沾沾自喜。我们的对手,不会给我们喘息的机会。我们多流一滴汗,未来战场上的战士,就可能少流一滴血。”
李根源、缪云台、陈绍安三人心中一凛,刚刚升起的巨大喜悦,瞬间转化为了更加沉重的使命感。他们挺直了身躯,齐声应道:
“是!主席!”
窗外的阳光依旧灿烂,但在这间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已经看到了地平线上,那正在缓缓聚集的,名为战争的阴云。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在这片阴云彻底笼罩大地之前,为这个民族,锻造出一柄足以刺破黑暗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