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西南联合参谋部。
巨大的沙盘上,滇越边境的地形纤毫毕现。那些代表着法军据点的红色小旗,在过去的一周里被拔除了十几个,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苟延残喘,显得格外孤单。
“少川,你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是妙到了毫巅。”殷承瓛身着笔挺的少将戎装,看着沙盘上越北地区的变化,由衷地赞叹道,“法国人现在恐怕连做梦都在念叨着哈奇开斯和勒贝尔。他们苦心经营数十年的殖民地,后院起火,这滋味一定不好受。”
林景云手中拿着一根指挥杆,轻轻敲了敲沙盘上代表昆明的点,却没有看向越北,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滇南边境线以内,那些犬牙交错的山脉与河谷。
“叔桓兄,火是我们点起来的,自然要让它烧得更旺一些。但我们的目的,不仅仅是让法国人知道疼。”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更是要借着这股东风,把我们自家院子里的垃圾,也一并扫干净。”
他用指挥杆在边境线上划过,点在了几个被特意标注出来的红色圆圈上。
“这些,都是盘踞在边境多年的匪患。以前我们鞭长莫及,加上要集中精力对付北洋和外部威胁,只能暂时容忍。但现在,不行了。”
殷承瓛的目光顺着指挥杆看去,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他当然清楚这些匪患的危害。他们如同附着在边境大动脉上的毒瘤,不仅劫掠商旅,欺压百姓,更让边境地区的生产生活迟迟无法恢复。云南要发展,边境就必须安定。
“我正有此意,”殷承瓛沉声说道,“对越北,我们要持续渗透,扶持他们的反抗力量,让他们成为法国人身边一根拔不掉的刺。对内,我们则必须发动一场雷霆万钧的清剿行动,斩断这些毒瘤,让边民能够安心生产,让茶马古道上的马铃声,不再伴随着血腥和哭喊。”
“没错,”林景云点头,“法国人后院不稳,自顾不暇,这正是我们动手的大好时机。他们没有精力,也没有胆子在这种时候干涉我们的内政。”
两人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
“此事,就交给新编的保安旅去做。”殷承瓛提议道,“韩克敌这小子,讲武堂二期生里的佼佼者,脑子活,打仗猛,又对你忠心耿耿。让他去办这件事,最合适不过。”
“我同意。”林景云没有丝毫犹豫,“命令,西南联合参谋部决定,即刻起在滇南边境地区展开代号为‘净边’的剿匪专项行动。由保安旅旅长韩克敌上校全权指挥。国安处,代号‘黑鸦’,全力配合,提供情报支持。”
他的声音在作战室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传我的话给韩克敌,这次行动,不只是军事清剿,更是一次民政梳理。我们的原则是:首恶必除,胁从甄别,择优录用。我不要冰冷的战报数字,我要的是一个安定的边境,一群能够安居乐业的百姓。”
命令如电,迅速传达到了保安旅的驻地。
旅长韩克敌,一个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如刀的年轻军官,在接到命令的那一刻,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太久。
保安旅虽然名为保安,但无论是装备还是训练,都完全是按照滇军主力野战部队的标准来的。全旅清一色的护国19式步枪,每个团都配属了重机枪连和炮排,火力之强,在整个西南都首屈一指。
这样一支猛虎,却一直驻扎在后方,每天进行着枯燥的训练,手下的四个团长,刀安靖、段承泽、萧本元、田守寨,个个都憋了一股劲。
现在,利剑终于要出鞘了。
“旅长!国安处的林处长来了!”警卫员在门口报告。
“快请!”韩克敌立刻起身相迎。
林武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中山装,面容普通,属于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类型。但韩克敌绝不敢有半分小觑,他深知,眼前这个男人所掌控的“黑鸦”网络,是督军手中最神秘也最锋利的一把暗刃。
“林处长,一路辛苦。”韩克敌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韩旅长客气了。”林武回了一礼,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这是‘净边’行动的第一批目标资料。根据督军的指示,我们对这些匪患进行了详细的甄别。”
他打开卷宗,推到韩克敌面前。
“首要目标,盘踞在金平县西南,黑风山一带的‘黑风寨’。匪首外号‘阎王愁’,本名薛麻子,心狠手辣,手上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此人恶贯满盈,必须予以剿灭。他的核心骨干有十二人,名单和照片都在这里,这些人都是死心塌地跟着他作恶的,一并清除。”
韩克敌看着卷宗里那些模糊却透着凶光的照片,点了点头。
林武的手指继续在卷宗上移动:“但是,黑风寨四百多名匪徒中,有近三百人,是附近活不下去的瑶族、壮族山民,或是破产的佃户。他们是被薛麻子裹挟上山的,手上大多没有沾染无辜者的鲜血。这是我们‘黑鸦’安插在里面的‘眼线’花了半年时间才摸清的名单和情况。对这些人,督军的意思是,缴械后进行甄别,只除首恶,胁从者编入劳动营,参与边境垦荒和道路修筑。”
“明白了。”韩克敌的眼神亮了起来,“精准打击,区别对待。这不仅仅是打仗,更是要收拢人心。”
“正是此意。”林武又翻开一页,“另外,我们还发现,匪众里有几个人,值得特别注意。比如这个,叫‘猴子’的,原是山里的猎户,枪法极准,尤其擅长在丛林里追踪和设置陷阱。他一家老小都死于一场瘟疫,万念俱灰才上的山。还有一个叫‘石夯’的,天生神力,能独自扛起一根合抱木。这些人,心底不坏,有一技之长,督军的意思是,如果他们愿意,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编入保安旅。”
韩克敌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这正是他最需要的人才!保安旅的士兵虽然训练有素,但对于边境复杂的山地丛林环境,远不如这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熟悉。有了这些人加入,部队的战斗力将如虎添翼。
“林处长,这份情报,真是雪中送炭!”韩克敌激动地说道。
“分内之事。”林武将卷宗合上,“第一团和第三团的行动路线,我们的人已经勘察完毕,会派专人作为向导。预祝韩旅长,旗开得胜。”
三天后,夜幕笼罩着黑风山。
山风呼啸,林海翻腾,如同鬼哭狼嚎。
黑风寨的聚义厅里,灯火通明,酒气熏天。匪首“阎王愁”薛麻子正搂着两个抢来的女人,和手下的头目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大哥,听说法国人的哨所最近被那些安南猴子给端了好几个?”一个独眼头目含糊不清地问。
薛麻子吐掉嘴里的骨头,满不在乎地笑道:“管他娘的!法国人跟安南猴子狗咬狗,关我们屁事!正好,他们打得越热闹,就越没人管我们。弟兄们,喝!等过几天,我们再去山下的镇子里‘借’点粮食和娘们儿!”
“好!”众匪徒轰然叫好。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狂欢的时刻,一张由滇军士兵组成的死亡大网,已经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收紧了。
韩克敌趴在距离山寨不到五百米的一处高地上,举着云南仿德制望远镜,冷冷地观察着灯火通明的山寨。
他身边,第一团团长刀安靖和第三团团长萧本元,也都屏住了呼吸。
“旅长,各单位已全部就位。”刀安靖低声报告,“炮排已经测定好诸元,随时可以开火。”
“‘黑鸦’的向导确认了,薛麻子的核心头目,今晚全在聚义厅里。”萧本元补充道。
韩克敌放下望远镜,眼神冷得像冰。
“按照原计划,炮排先对聚义厅和几个主要的火力点进行三轮急速射。炮击一停,一团从正面主攻,三团从侧后方断其退路。记住,我们的目标是全歼顽抗之敌,但要尽量减少对那些被裹挟者的杀伤。用我们新装备的辣椒胡椒催泪弹,先把他们从屋子里逼出来!”
“是!”
“行动!”
随着韩克敌一声令下,死寂的夜空被骤然撕裂!
“咻!咻!咻!”
十几发炮弹带着刺耳的尖啸,划出优美的弧线,精准地砸向黑风寨的核心区域。
“轰!轰隆!”
聚义厅的屋顶瞬间被掀飞,爆炸的气浪将里面的酒肉、桌椅连同匪徒的残肢断臂一起抛向空中。刚才还喧嚣震天的宴会,刹那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阎王愁”薛麻子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一发炮弹炸成了碎片。
紧接着,山寨的几个箭楼和机枪阵地也相继被精准的炮火摧毁。
山寨里顿时乱成一团,幸存的匪徒如同没头的苍蝇,在火光和浓烟中四处乱窜。
“敌袭!敌袭!”
“滇军!是滇军打过来了!”
“哒哒哒哒!”
保安旅的重机枪在正面响起了怒吼,火舌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彻底封死了山寨大门。
“冲!”刀安靖拔出腰间的毛瑟手枪,一马当先。
第一团的士兵们如同下山的猛虎,呐喊着冲向山寨。
与此同时,萧本元指挥的第三团,已经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山寨后方,堵住了所有可能逃跑的小路。
“砰!砰砰!”
一些负隅顽抗的匪徒试图还击,但他们的老旧步枪在保安旅强大的火力面前,就像是孩童的玩具。保安旅的士兵们三人一组,交替掩护,战术动作标准而高效,冷静地将一个个敢于冒头的匪徒点名射杀。
“丢掉武器!跪地投降!缴枪不杀!”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的匪首已经死了!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
巨大的喊话声在山谷里回荡。
随后,一枚枚催泪弹被投掷进那些匪徒居住的窝棚里。刺鼻的烟雾弥漫开来,呛得里面的匪徒涕泪横流,咳嗽不止,纷纷丢下武器,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战斗在不到一个小时内就基本结束。
当黎明的曙光照亮这片血腥的土地时,黑风寨已经彻底被保安旅控制。
韩克敌走进烟火燎绕的山寨,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焦臭的混合气味。
四百多名俘虏被集中在山寨的空地上,一个个垂头丧气,浑身发抖,惊恐地看着周围那些杀气腾腾的滇军士兵。
一名穿着中山装的“黑鸦”干员,拿着一份名单走到了韩克敌身边。
“韩旅长,可以开始了。”
韩克敌点了点头,走上一个临时搭建的高台,目光如电,扫过下方所有的俘虏。
“我,是云南保安旅旅长韩克敌!”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从今天起,黑风寨不复存在!你们的匪首薛麻子,和他手下那十二个作恶多端的头目,已经全部伏法!”
他一挥手,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拖了上来,扔在俘虏们面前。
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和低低的惊呼。
“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韩克敌的声音愈发严厉,“凡是手上沾过无辜百姓鲜血,作恶多端者,自己站出来!若被我们查出来,下场比他们还惨!”
俘虏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好,很好。”韩克敌冷笑一声,对那名“黑鸦”干员示意。
干员走上前,打开名单,开始点名。
“李四狗!”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身体一颤,想要躲藏,立刻被两名士兵揪了出来。
“黑风寨小头目,半月前,带人劫掠下关村,奸杀村民王氏,抢走其十五岁的女儿,至今下落不明!可有此事?”干员的声音冰冷刺骨。
李四狗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拉下去!就地枪决!”韩克敌毫不犹豫地下令。
“不!饶命啊!旅长饶命……”
“砰!”一声枪响,求饶声戛然而止。
俘虏群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雷霆手段震慑住了。
接下来,干员接连念出了二十多个名字,每一个人,都对应着一桩桩血淋淋的罪行。这些人,都是薛麻子的死忠,也是“黑鸦”重点标记的顽固分子。
“砰!砰!砰!”
枪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每一次枪响,都让剩下的俘虏身体颤抖一下。
当最后一个罪大恶极的匪徒被处决后,空地上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恐惧。
韩克敌再次开口,声音却缓和了一些:“剩下的,我知道,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被逼无奈才上的山。督军有令,首恶必除,胁从不问!从现在起,你们不再是匪徒,而是云南的劳动营成员。你们将通过自己的劳动,修路,开垦荒地,为自己赎罪,也为自己和家人挣一个清白的未来!干满三年,表现良好者,可以恢复自由身,分给你们土地,让你们重新做人!”
这番话,如同一道光,照进了许多人绝望的心里。他们抬起头,眼中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们……真的可以活下去?”
“还能有自己的地?”
人群开始低声议论,恐惧渐渐被一丝希望所取代。
这时,韩克敌的目光落在了俘虏中的两个人身上。一个身材瘦小,眼神却像猴子一样灵活的年轻人;另一个则是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壮汉。
他走下高台,径直来到两人面前。
“你,是‘猴子’?”他问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身体一僵,点了点头。
“你,是‘石夯’?”他又问那个壮汉。
壮汉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你们两个,跟其他人不一样。”韩克敌说道,“你们有本事。一个枪法如神,熟悉山林;一个力大无穷,勇猛过人。但你们把本事用错了地方。”
他盯着“猴子”的眼睛:“我知道你的事,你的家人死于瘟疫,不是我们的错,也不是山下百姓的错。你上山,求的不是财,是解脱。但跟着这群人渣混,你解脱了吗?你心安吗?”
“猴子”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韩克敌又转向“石夯”:“你呢?就因为吃不饱饭,就跟着他们打家劫舍?你这一身力气,是爹娘给的,是用来保护家人的,不是用来欺负弱小的!”
“石夯”羞愧地低下了头。
“现在,我给你们一个选择。”韩克敌的声音充满了力量,“要么,去劳动营,和他们一样,用汗水洗刷自己的过去。要么,拿起枪,加入我的保安旅!云南的军队,需要你们这样的好手。我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人,从穿上这身军装开始,你们就是保卫云南,保卫我们四千万同胞的战士!吃的,是国家粮;拿的,是卫国枪!是继续当一个苟活的罪人,还是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军人,你们自己选!”
“猴子”和“石夯”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扑通”一声,“猴子”率先跪了下来,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我愿意!我愿意当兵!长官!只要给我一口饭吃,这条命就是您的,是云南的!”
“石夯”也跟着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俺也愿意!俺不想再当匪了!俺要当兵!”
韩克敌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他亲自扶起两人,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好!欢迎你们!”
清晨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这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山寨里。旧的罪恶被彻底埋葬,而新的希望,正在悄然萌发。
韩克敌转过身,看向昆明的方向,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在漫长的滇南边境线上,还有无数个“黑风寨”在等着他们。
而他的保安旅,这柄督军手中的利剑,已经出鞘,必将斩尽一切荆棘,为云南的未来,开辟出一条光明而安定的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