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天,前所未有的湛蓝。
连日来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阴霾与屈辱,仿佛被一场狂风扫荡得干干净净,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省政府大楼古朴的青砖灰瓦上,映出一片温暖的光晕。
大楼内外,气氛却比这冬日的阳光还要炽热。穿着灰色制服的公务人员脚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手里捧着的文件似乎都带着胜利的温度。他们彼此相遇时,会用力地点点头,眼神交汇的瞬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自豪。
曾经,他们走在街上,看到那些高鼻深目的法国人,总要下意识地避让三分。而现在,他们挺直了胸膛。全省的法国商行一夜之间土崩瓦解,那些不可一世的洋大人沦为阶下囚,这个消息如春雷滚过大地,震醒了每一个云南人的血性与尊严。
主席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李根源,而是民政厅商务司的负责人陈绍安。这位在新政府中崭露头角的女干才,此刻一身利落的蓝色工作套装,短发齐耳,眼神明亮。
“主席,这是昆明商会联合十几家本地商行递交的联名信。”她将一份烫着金边的信笺放到林景云桌上,“他们对政府此次的雷霆行动表示全力拥护,并恳请政府能将查抄的部分法国商铺、货栈优先租赁或出售给本省商人,他们愿意集资,填补法国人留下的商业空白。”
林景云拿起信笺,快速扫过。信上那些商贾们的名字,他大多有印象。这些人过去在法国资本的挤压下,生存空间极小,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如今,他们看到了机会,看到了一个不再需要仰人鼻息的未来。
“民心可用,民力亦可用。”林景云放下信笺,对陈绍安说道:“告诉他们,政府不会与民争利。这次会议之后,属于我们云南人自己的商业春天,就要来了。”
陈绍安重重地点头,眼中闪烁着光芒:“是!我这就去回复他们!”
她转身离去,脚步轻快,带着无限的希望。
上午九点,省政府最大的会议室里,已经座无虚席。
参加会议的,是云南新政府所有厅、司、处级以上的负责人。李根源、殷承瓛、庾恩旸等人悉数在列,他们或是军界元老,或是政界骨干,此刻都正襟危坐,目光齐齐地投向主位。
会议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云南省地图。与以往不同的是,地图上用红蓝两色的标记,密密麻麻地标注出了上百个地点。红色的是被查封的法商资产,从昆明的银行、商行,到个旧的矿山,再到边境的走私据点,如同一张被撕开的巨网。蓝色标记的,则是与之勾结的土匪窝点,如今也大多被连根拔起。
这张图,就是一张触目惊心的罪证,也是一张沉甸甸的战利品。
林景云走到地图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伸出手,指尖从昆明出发,划过滇越铁路,最终停在个旧的矿区上。
“先生们,”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这张图,就是过去三十年,法国人在我们云南身上划开的一道道伤口。他们用鸦片、劣质商品,像水蛭一样吸食我们的血肉;他们用非法的手段,掠夺我们的矿产,奴役我们的同胞。”
他的手指在“法兰西银行”的标记上重重一点。
“他们用我们的钱,资助土匪,购买武器,制造动乱,再反过来逼迫我们签订更多不平等的条约!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一个殖民者精心设计的经济绞索!”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每个人都感到一种切肤之痛。庾恩旸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主管后勤,深知军费的艰难,而法国人却用云南的财富来武装云南的敌人,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是现在,”林景云话锋一转,环视全场,目光坚定而锐利,“我们把这条绞索,从自己的脖子上扯了下来!并且,我们把它攥在了自己手里!”
“今天请各位来,议题只有一个。”他回到座位上,双手按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和领袖气场瞬间笼罩了整个会场。
“如何用这些法国人‘吐’出来的东西,为我们自己,为云南,铸造一副钢筋铁骨!”
“我先说!”性子最急的殷承瓛第一个站了起来。他主管军务,声音洪亮如钟:“主席,这次查抄的物资里,有一批卡车、马车,还有几个大型仓库,里面的布匹、药品、罐头堆积如山!我建议,立刻划拨给军队后勤!现在部队整训,军需压力巨大,这批物资简直是雪中送炭!”
主管后勤装备的庾恩旸立刻补充道:“不错!除了成品物资,法国人还有几个机械维修厂,虽然不大,但里面的车床、工具都是现成的。稍加改造,就能用来修理枪械、生产子弹壳!这能极大缓解我们对外部军火的依赖!”
军方的诉求直接而迫切。一个强大的军队,是新政府立足的根本,没人会反对。
林景云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坐下,然后将目光投向了李根源。
李根源清了清嗓子,沉稳地说道:“军队的需求是第一位的,我完全同意。但剩下的资产,才是大头,也是最难处理的。五百万银元的资产,包括银行、矿山、洋行、店铺,盘根错节。我的意见是,必须慎之又慎。”
他看了一眼商务司长陈绍安:“这几天,民政厅和商务司已经接到了大量本地商人的申请,他们希望能接手这些产业。我认为可以扶持他们,将一部分中小店铺、洋行,通过公开竞标的方式,转让给信誉良好、有实力的云南商人。这样既能迅速恢复市场秩序,又能盘活资金,还能获得商界的支持,一举三得。”
陈绍安随即起身,用清晰的条理补充道:“李副主席的意见非常中肯。我们商务司的初步方案是,将这些资产分为三类。第一类,如布料、食品、日用品等普通商品和店铺,可以打包出售或租赁给民间商会,由他们自行分配。第二类,是法国人遗留的几个小型的卷烟厂、肥皂厂,技术含量不高,可以由政府注资,与民间资本合营,成立新的公司。至于第三类……”
她顿了顿,面露难色:“第三类,也是最核心的资产——法兰西银行、那几座大型锡矿和铜矿。这些产业体量巨大,技术复杂,而且关乎全省的经济命脉。一旦处理不好,后果不堪设想。民间资本无力接手,我们政府内部,也缺少懂得现代银行和矿业管理的人才。”
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所有人都沉默了。
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把法国人赶走,靠的是枪杆子和民心。但要运营好他们留下的现代产业,靠的却是知识、技术和人才。这恰恰是当前云南最稀缺的东西。
如果强行官营,会不会像晚清的洋务企业一样,最后被官僚主义和外行指挥搞得一塌糊涂,最后变成一个烂摊子?
一时间,刚刚还热烈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人才的问题,我已经解决了。”
就在众人思索之际,林景云平静地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只见他转向身边的秘书,低声吩咐了一句。片刻后,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三十岁左右,戴着金丝眼镜,身穿笔挺西装的青年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文质彬彬,但步伐稳健,眼神中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自信。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他。
“各位,”林景云站起身,为众人介绍道,“这位是陈砚堂先生。”
“陈先生是我省当初资助的第一批留德学生,主修企业管理和金融学,曾在德意志银行和克虏伯钢铁公司实习。三年前学成归国,一直在我的盐业总公司负责财务和现代化流程改造。我们能这么快摸清法国人的账目,陈先生和他的团队功不可没。”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原来主席早就布局了!在大家还不知道什么是“企业管理”的时候,他就已经把人才培养到了德国!
李根源看着陈砚堂,眼中满是欣赏。他知道林景云重视新学,却没想到他看得这么远,准备得这么充分。这已经不是走一步看三步了,这简直是在下棋的开局,就把决胜的棋子藏在了棋盘之外!
陈砚堂对着众人微微鞠躬,不卑不亢:“各位长官好。”
林景云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然后继续说道:“刚才大家担心的核心问题,银行和矿山,就由陈先生来解答。”
陈砚堂扶了扶眼镜,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厚厚的计划书,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位负责人。
他的声音清晰而理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各位长官,根据主席的指示,我和我的团队对查抄的核心资产进行了彻夜的评估。我们的建议是,不能分散,必须集中管理;不能放任,必须政府主导!”
他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支笔。
“首先,成立‘云南省省属资产管理办公室’,这是一个由省政府直接领导的强力机构,对所有查抄的核心战略资产,进行垂直管理。我建议,由我出任办公室的第一任主任。”
这份自信,让在场的老将们都为之一振。
“其次,将核心资产进行重组。将法兰西银行在云南的所有业务和金库,与我们原有的富滇银行合并,成立全新的‘云南发展银行’!这家银行,将作为省政府的中央银行,负责货币发行、财政结算,并为我省接下来的工业发展提供低息贷款!金融的命脉,必须牢牢抓在政府手里!”
“再者,所有的矿山,包括我们自己的盐矿,以及这次查抄的锡矿、铜矿、煤矿,全部收归省政府所有!整合成立‘云南矿业总公司’!统一进行勘探、开采、冶炼和销售。我们要用德国的技术,建立我们自己的大型选矿厂和冶炼厂,我们卖出去的,不能再是廉价的矿石,而是高附加值的金属锭!”
“最后,电力、交通,同样如此!法国人修建的一些服务于矿区的小型水电站和运输线,全部接收,扩建!成立‘云南电力公司’和‘云南运输公司’!”
陈砚堂的话,如同一颗颗重磅炸弹,在会议室里炸响。
他的方案,大胆、激进,但逻辑严密,环环相扣。他所描绘的,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资产接收方案,而是一个完整的,以政府为主导,以金融为杠杆,以重工业为核心的云南现代化工业体系的宏伟蓝图!
庾恩旸看着计划书上关于“军工联动”的章节,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计划书中明确提出,矿业公司将优先为军队提供特种钢材,新银行将为兵工厂的设备升级提供专项贷款。
李根源则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他看到了无数的就业岗位,看到了云南财政收入的暴涨,看到了一个摆脱农业省份的贫弱,真正走向富强的未来。
“我同意!”李根源第一个站起来表态,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主席深谋远虑,陈先生大才!此方案若能推行,十年之内,云南必将焕然一新!”
“我军方也完全拥护!”庾恩旸和殷承瓛同时起身,“我们愿意派出工兵部队,全力配合矿山和交通线的建设!”
陈绍安也激动地站起来:“商务司将全力配合,为新成立的国营企业打通商业渠道,扶持下游产业!”
一时间,群情激昂。
所有的疑虑,在这样一份详尽、专业、振奋人心的蓝图面前,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决心。
林景云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而是整个领导集体,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拧成一股绳。
“好!”他一拍桌子,做出最终决定,“既然大家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定了!立即成立‘省属资产管理办公室’,由陈砚堂担任主任,李根源副主席负责总监督,各厅各司局,无条件配合!钱、人、政策,一路绿灯!我要在一个月内,看到第一批国营企业的牌子,挂起来!”
“是!”
响亮的应答声,震得会议室的窗户嗡嗡作响。
会议精神,如同一道道指令,迅速从省政府大楼传遍了昆明的每一个角落。
政府要成立自己的银行、矿业公司、电力公司的消息,通过报纸和公告,很快就传到了商界和民间。
昆明商会会长,云南最大的绸缎商钱老板,在自己的茶室里,召集了十几位本地的商业巨头。这些人过去都是在夹缝里求生存,此刻却一个个红光满面。
“各位,都看到了吧?”钱会长晃着手里的《滇申报》,头版头条就是省府经济会议的决议。“政府把法商那些小铺子、小买卖拿出来,让我们自己人接手。这是什么?这是把肉分给我们吃啊!”
“是啊!过去法国人垄断了洋货渠道,我们的货根本进不来。现在好了,我们可以自己组织商队,直接去广州、去上海进货!”一个做五金生意的老板兴奋地说道。
“何止啊!”另一个开米行的老板补充道,“你们看,政府要搞矿业总公司,要修路,要建厂,这得需要多少人?多少米粮?多少布匹?这生意,全都是我们云南人自己的了!”
钱会长放下报纸,感慨万千:“以前总觉得,官府就是来收税的。没想到,林主席的政府,是真把我们当自己人,是真想带着大家把日子过好!我决定了,我们商会要联合起来,集资购买政府出售的那些资产,不仅要买,还要经营好!不能给林主席丢脸,不能让外省人看了我们云南的笑话!”
“对!我们云南人,要做自己的生意,建自己的家乡!”
“我们支持新政府!”
一时间,茶室里群情振奋,商人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叫做“希望”和“主人翁”的光彩。
而在街头巷尾,普通百姓的感受则更为直接。
“听说了吗?省府要办大工厂,以后咱们的娃娃不用再去给洋人当牛做马了!”
“报纸上说,新成立的云南发展银行,还会给老百姓办低息贷款,支持我们做点小生意!”
“这日子,有盼头了!林主席真是为我们老百姓着想的青天大老爷!”
曾经的麻木和畏缩,在短短几天内,被一种昂扬的自信所取代。人们走路的步伐快了,说话的声音大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他们开始真切地感觉到,这个政府,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政府。他们对林景云的拥护和信赖,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发自内心的,狂热的崇拜与支持。
省政府大楼,主席办公室。
林景云站在那幅巨大的云南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铅笔。
他亲自执笔,将“法兰西银行”的红色标记,郑重地划掉,在旁边写下“云南发展银行”六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然后是“个旧锡矿”,被“云南矿业总公司第一矿区”所取代。
一个个象征着屈辱和掠夺的旧名字,被充满新生力量的新名字所覆盖。
李根源和陈砚堂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潮澎湃。
窗外,昆明的市井喧嚣,充满了勃勃生机。
林景云放下铅笔,目光深邃地望着地图上那个崭新的云南。
这不是结束,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一个属于云南,属于华夏的工业化时代,已经在这片饱经沧桑的红土高原上,敲响了第一声沉重而有力的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