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初秋。昆明的空气里已经带着一丝凉意,但省政府主席林景云的办公室里,却春意盎然。
农矿厅的报告摊在桌上,每一个字都透着丰收的喜悦。麻栗坡,那个曾经被鸦片毒雾笼罩的边陲小县,今年的烤烟产量预计能达到五千担。经过初步核算,改种烤烟的农户,平均收入比往年种大烟时,实实在在多了两成。放眼全省,鸦片的种植面积已经压下去了百分之二十,而替代作物的推广总面积,更是突破了十万亩大关。
这不仅仅是数字,这是无数家庭的希望,是云南摆脱百年毒害的曙光。
林景云的手指轻轻抚过报告,目光却落向了别处。他伸手探入合身的长衫内袋,指尖触碰到一片坚硬而粗糙的纸张。那是周阿公的血书。那八个字——“宁肯饿死,不种大烟”,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上,如同那根沾血的烟叶,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场战争远未结束。
“备车。”他对着门口的警卫员吩咐道,声音平静无波。
司机小王应声而来:“主席,去哪里?”
林景云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这座正在他手中焕发生机的城市。他要亲眼去看看,去确认。
“去麻栗坡。”他缓缓说道,“我要看看老百姓的烟田,到底是红的,还是金的。”
与此同时,昆明法租界内,一栋戒备森严的西式洋房里,气氛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名贵的波斯地毯上,散落着摔碎的威士忌酒杯碎片。法国商人皮埃尔脸色铁青,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的是无法遏制的暴怒和恐惧。
“废物!一群废物!”他用生硬的汉语咒骂着,“滇南堂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连几个泥腿子都吓不住!”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滇南堂”堂主龙四。他穿着一身暗色长衫,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脸上的表情比皮埃尔更加阴鸷。他的损失,远比这个法国人要大。
“皮埃尔先生,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龙四的声音沙哑,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林景云那家伙是个疯子!他把刺刀都插到田埂上去了!我的人回报,保安旅的兵,就住在村里,吃在村里,二十四小时盯着那些烤房和烟田。谁敢靠近,直接开枪!”
他停下盘核桃的手,狠狠一攥,骨节发出“咔吧”一声脆响。
“不止是地里。从寨子到县城,从县城到昆明,到处都是警察厅的关卡。我的货,一两都运不出去!那些烟土,现在就跟一堆烂泥没什么区别!原材料断了,销路也断了,他这是要我们的命!”
皮埃尔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雪茄的烟雾缭绕着他狰狞的面孔。“那个周阿公的血书,还有那个叫苏映雪的女人……他们把事情闹得太大了。现在整个云南都把我们当成恶魔,把林景云当成救世主。舆论对我们非常不利。”
“舆论?”龙四冷笑一声,笑容里满是残忍,“舆论能当饭吃?能当钱花?皮埃尔先生,我们之前那个‘诛心之计’,算是彻底败了。不但没毁掉他的名声,反而给他送去了一个‘为民请命’的圣人光环。”
他站起身,走到皮埃尔面前,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对付疯子,就得用更疯的办法。既然诛心不成,那就……诛身!”
“诛身?”皮埃尔的瞳孔猛地一缩,“你的意思是……刺杀?”
“没错。”龙四的眼神里透出一股亡命之徒的狠厉,“林景云不是要去麻栗坡吗?他不是喜欢看他的那些金灿灿的宝贝烟叶吗?那就让他在那里,用自己的血,给他的烟田再染上一层红色!”
皮埃尔的心脏狂跳起来,这太疯狂了。刺杀一省主席,这要是败露,他们谁也别想活。
龙四看出了他的犹豫,凑得更近了,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皮埃尔先生,你以为我们还有退路吗?林景云已经把我们逼到了悬崖边上。要么,我们把他推下去,要么,我们自己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你那些囤在越南仓库里的军火,难道想看着它们生锈吗?”
“我们的人手不够,他的警卫都是百战精兵。”皮埃尔还在挣扎。
“我们不需要人多。”龙四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我早就安插了几个弟兄,混在麻栗坡的烟农里。他们都是些亡命徒,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给足了钱,他们什么都敢干。到时候,林景云在明,我们在暗。他总有松懈的时候。只要一颗子弹……”
龙四做了一个用手枪射击的动作,嘴里发出“砰”的一声。
“只要他一死,云南必定大乱。蔡锷不在了,唐继尧也翻不起浪。到时候群龙无首,我们就有机会卷土重来。你继续卖你的军火,我继续卖我的烟土,云南,还是我们的云南。”
皮埃尔的呼吸变得粗重,蓝色的眼睛里,贪婪最终战胜了恐惧。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干!钱不是问题,我要他死!”
几天后,林景云的车队缓缓驶入了麻栗坡的地界。
新修的公路上,车轮卷起淡淡的尘土。道路两旁,曾经随处可见的妖艳的罂粟花,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烟田。九月的烟叶,已经长到了半人高,宽大的叶片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油润的金绿色,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清新气息,再也闻不到那股甜腻又腐朽的鸦片味道。
车队在周家村的村口停下。村口的大榕树下,站着一个排的士兵。他们穿着崭新的军装,背着擦得锃亮的步枪,阳光照在刺刀上,反射出森然的寒光。但村民们看到他们,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一个孩子甚至还把手里的野果递给一个站岗的哨兵。
村长和几个乡绅迎了上来,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主席!您可来了!您真的来了!”
“快,快看我们的烟田!长得比省里派来的技术员说的还要好!”
林景云下了车,和他们一一握手。他看着那些村民们黝黑的脸庞上洋溢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笑。这种笑,比任何报告上的数字都更有说服力。
他脱下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衬衫,卷起袖子,在村长的带领下,走进了田埂。
脚下的泥土是松软的,带着湿气。他随手摘下一片烟叶,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辛辣而独特的香气扑面而来。这就是希望的味道。
“主席,您看,”村长指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砖红色建筑,“那就是我们新建的烤房。咱们村,家家户户都盖了。等烟叶收了,烘烤好了,烟草公司的人就直接上门来收,当场结钱,一分都不拖欠!这日子,以前想都不敢想啊!”
林景云微笑着点头,目光扫过一望无际的田野。他能看到,在田地的各个角落,都有士兵在巡逻。他们的存在,就像一根定海神针,让这些刚刚摆脱毒品控制的农民们,能够安心地耕耘自己的未来。
他的警卫员秦安,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一双警惕的眼睛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随行的除了警卫,还有农矿厅的技术员和当地的官员。一群人浩浩荡荡,沿着田间的小路,向烟田深处走去。
农民们听说省主席来了,都从地里围了过来,一张张淳朴的脸上写满了敬仰和感激。他们不善言辞,只是咧着嘴笑,或者一个劲地往林景云手里塞自己种的瓜果。
气氛热烈而祥和。
林景云正弯腰和一个老农交谈,询问他烤烟的技术要点。老农有些紧张,但还是努力地解释着。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在人群外围,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看起来与其他农民无异的汉子,悄然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慢慢将手伸进了自己腰间的衣服里。
秦安的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不协调的细节——那人的手,不是一个农民该有的粗糙的手,虽然刻意抹了泥,但皮肤的质感不对。而且,他的眼神里没有敬畏,只有一种狼一般的凶狠和紧张。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秦安心中警铃大作!
“小心!”
他没有时间多想,爆喝一声,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扑向林景云。
也就在他喊出声的同一瞬间,人群中爆出一声尖锐的枪响!
“砰!”
那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异常刺耳。
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带着死亡的呼啸,擦着秦安的后背飞过,精准地射向他身后的汽车。
“哗啦!”
汽车后座的车窗玻璃应声碎裂,化作无数晶莹的碎片,在阳光下迸溅。
林景云被秦安巨大的力量扑倒在地,后脑勺磕在松软的泥土上,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颗子弹带起的灼热气流,从他的脸颊旁一寸之遥的地方掠过。
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秒。
然后,是火山爆发般的混乱。
“啊——!”
村民们发出惊恐的尖叫,四散奔逃,像一群受惊的羊。田地里顿时乱成一团。
“有刺客!”
“保护主席!”
警卫们的怒吼声和拉动枪栓的金属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他们反应极快,没有丝毫的慌乱,第一时间就地寻找掩护,将林景云和秦安围在了核心。
枪声就是命令!
刚才还如雕像般守卫在田埂各处的保安旅士兵,立刻行动起来。他们端着步枪,以战斗队形,迅速朝着枪声响起的方向包抄过来。
那几个刺客一击不中,脸色大变。他们没想到林景云的警卫反应如此神速。
“撤!”为首的一人嘶吼道,从怀里又掏出一把手枪,对着警卫的方向胡乱开了两枪。
“在那里!”一个警卫眼尖,发现了开枪的火光。
“砰!砰!砰!”
数支步枪同时开火,子弹如同死神的镰刀,呼啸着割裂空气。
一个刺客刚想转身逃跑,后心就爆出一团血花,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一头栽进了翠绿的烟叶丛中,身体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另一个刺客试图混入慌乱的村民中,但他的眼神出卖了他。一个警卫员如猛虎下山,一个飞踹将他踢倒在地,冰冷的枪口死死地抵住了他的后脑勺。
剩下的刺客见状,知道大势已去,彻底陷入了疯狂。他举起枪,想要挟持一个跑得慢的老人当人质。
“别动!”秦安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后背被子弹擦出了一道血槽,鲜血浸湿了军装,但他浑然不觉。他手中的毛瑟手枪,稳稳地指着那个最后的刺客。
“放下枪!你跑不了了!”秦安的声音冰冷如铁。
那刺客的眼睛血红,充满了绝望。他知道自己被抓也是死路一条,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的决绝。
就在他准备扣动扳机,与人质同归于尽的刹那。
“砰!”
又是一声枪响。
但这次开枪的,不是秦安,也不是任何一个警卫。
是林景云。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手里握着秦安刚才掉落在地的一支备用手枪。他刚才被扑倒,此刻脸上还沾着泥土,白衬衫上满是褶皱,显得有些狼狈。但他的眼神,却平静得可怕。
那是一种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后,才能淬炼出的绝对冷静。
子弹精准地穿透了刺客握枪的手腕。
“啊!”
刺客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枪脱手而飞,他抱着血流如注的手腕,跪倒在地。
混乱的枪战,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几十秒。
田野上空,硝烟的味道和泥土的芬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气息。
村民们渐渐停下了奔跑,他们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被死死按在地上的俘虏,还有那个手腕被洞穿、正在哀嚎的凶手。
然后,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那个站在田埂上,手里还握着枪的男人身上。
林景云的面色冷峻如冰,他缓缓放下枪,将它还给快步上前的秦安。
“主席,您受伤了没有?”秦安焦急地检查着。
“我没事。”林景云摆了摆手,目光从秦安后背的伤口上扫过,眼神里闪过一丝关切和后怕,“一点擦伤。马上处理你的伤口。”
他说着,迈步朝那个被活捉的刺客走去。
警卫们将刺客从地上拖拽起来,粗暴地按跪在他的面前。
林景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个男人因为剧痛和恐惧,全身都在发抖。
“谁派你来的?”林景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刺客的心上。
刺客咬着牙,满头冷汗,一言不发。
“不说?”林景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没关系。我会让你说的。”
他转过身,面向那些惊魂未定的村民们。他们看着他,眼神里有恐惧,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怒火。
那颗射向省主席的子弹,不只是想杀死一个人,它想杀死的是这个村子,这个县,乃至整个云南刚刚燃起的希望!它想把他们重新拖回那个种大烟、卖儿子、家破人亡的黑暗地狱里去!
一个老汉颤抖着走了出来,是村长。他看着林景云,又看了看那辆被打穿了玻璃的汽车,浑浊的老眼里涌出了泪水。
“主席……他们……他们这是要断我们的活路啊!”他声音哽咽,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这一声喊,如同点燃了干柴的火星。
“不能让他们得逞!”
“严惩凶手!杀了这些狗杂种!”
“主席,我们不怕!我们跟你走!”
“谁敢让我们回去种大烟,我们就跟他拼命!”
愤怒的吼声,从几十人,到上百人,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在金色的烟田上空回荡。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反抗,是一种扞卫新生的决绝意志。
他们不再是过去那些麻木、任人宰割的烟奴。他们是挺直了腰杆,看到了希望的农民!
林景云看着眼前群情激奋的民众,看着他们眼中燃烧的火焰,他知道,敌人的算盘又一次打错了。
暴力和恐惧,吓不倒这些已经品尝过希望滋味的人。恰恰相反,它只会激发出他们最原始、最坚韧的斗志。
他缓缓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喧闹的现场,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话语。
林景云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扫过这片他誓死要守护的土地。他的声音通过胸腔的共鸣,传遍了整个田野,清晰而坚定。
“乡亲们,今天,敌人对着我开了枪。”
“他们为什么开枪?因为他们怕了!他们怕你们的腰杆挺得太直,怕你们的口袋里装满了干净的钱,怕你们的孩子能笑着去上学堂!他们怕这片金色的烟田,取代了他们血红的罂粟花!”
他指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刺客,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
“他们想用一颗子弹,让我倒下,让你们害怕,让我们好不容易建起来的一切,都化为泡影!他们想让我们云南,重新变回那个乌烟瘴气的毒国!”
“我问你们,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震得田野里的烟叶都在簌簌作响。
“对!”林景云重重地点头,目光如炬,“我们不答应!这颗子弹,打不倒我林景云!也打不倒我们云南四千万同胞根除毒品的决心!”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环视四周。
“从今天起,保安旅再增派一个营!警察厅的关卡再加一倍!我林景云,就把命放在这里!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子弹硬,还是我们云南人的骨头硬!”
“这片土地,我们亲手把它从红色染成了金色。谁想再把它染回去,就先从我林景云的尸体上跨过去!”
话音落下,整个周家村的田野上,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和掌声。那声音里,有愤怒,有感动,更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林景云转过身,重新看向那个已经面如死灰的刺客,他的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
“带走,送到昆明。我要让全云南的人都看看,这就是与人民为敌的下场。”他对着秦安命令道,“还有,给龙四和那个法国人带个话。”
“就说,他们的游戏,结束了。战争,现在才真正开始。”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大地,将这片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烟田,映照得更加辉煌。林景云站在田埂上,他的白衬衫上沾着泥土,背后的汽车玻璃上有一个狰狞的弹孔,但他整个人,却如同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矗立在这片破土而出的新时代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