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死一般的寂静。
宽大的督军办公室里，只剩下李根源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他那双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景云。
那份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改革方案，正静静地躺在林景云的办公桌上。它像一艘刚刚绘制完成的巨舰蓝图，等待着最高指挥官下达“建造”的命令。成，则云南乘风破浪，驶向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纪元。败，则依旧困守于这片西南边陲的崇山峻岭之中，在旧有体制的泥沼里缓慢沉沦。
林景云没有立刻说话。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的“笃、笃”声，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李根源的心坎上。
良久，林景云站起身，没有去看那份方案，而是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窗外正在拔地而起的昆明城。远处，工厂的烟囱冒着象征着财富与力量的滚滚浓烟，近处，新修的马路上车水马龙，充满了勃勃生机。
“印泉兄，”林景云的声音平静而深邃，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你这份方案，不是在改革，你这是在给云南换骨啊。”
李根源心头一紧，以为林景云觉得步子迈得太大，正要开口解释，却被林景云抬手制止了。
林景云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神里不是责备，而是前所未有的欣赏与赞叹。
“一套现代化的政府骨架，民政为基，教育为血，财政为脉，警察为盾，建设、农矿、工商为三驾马车，拉动全省飞奔。好！好一个脱胎换骨！”林景云连道两个“好”字，语气中的激赏毫不掩饰，“这份魄力，这份远见，放眼全国，无人能及！印泉兄，你为云南立下了不世之功！”
得到如此高的评价，李根源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让他眼眶微微发热。“督军过誉了！若无督军您打下的坚实基础，根源纵有天大的想法，也只是空中楼阁，纸上谈兵。”
“不，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林景云走回办公桌，拿起那份方案，却又轻轻放下，手指在“实业司一分为三”那一行上重重一点。
“但是，”他话锋一转，整个办公室的气氛瞬间又凝重起来，“这副骨架虽然强健，却还缺少一个能够统一指挥、精准协调的‘大脑’和‘中枢神经’。否则，六大厅权力过重，时间一长，难免各自为政，又会陷入新的内耗。我们不是要建立六个小朝廷，而是要打造一部令行禁止、高效运转的超级机器！”
李根源心头一震，他只考虑到了分工的明确，却忽略了分工之后更高层面的统筹问题。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他立刻躬身请教：“请督军示下！”
林景云的眼中闪烁着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光芒，那是超越了这个时代所有人的认知与格局的智慧之光。
“我提议，取消省长公署，成立云南省人民政府，设委员制。成立‘云南省政府委员会’！”
“委员会？”李根源咀嚼着这个新名词，眼中露出困惑。
“对，委员制！”林景云斩钉截铁，“委员会是云南军政的最高决策机构，负责制定全省的大政方针，监督所有政策的执行，协调各厅之间的运作！”
他伸出手指，开始勾勒这个全新的权力金字塔的顶端。
“我，林景云，出任省政府委员会主席。总揽全省军政事务，主持委员会会议，确保云南这艘大船的航向，永远不会偏离我们的目标。”
“你，李根源，出任省政府省长，同时兼任委员会副主席、省委委员。你将是这套政府系统的总执行官，负责督导省政府各厅的日常工作，协调与中央、与各省的关系。我主战略，你主执行！”
李根源的心脏猛地一跳。主席与省长，战略与执行，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权力架构，却又隐隐透着一种科学而严谨的制衡与高效。
“此外，”林景云继续说道，“我们还需要专业的头脑，来为我们的决策提供最精准的依据。我提议，由留美归来的经济学专家，缪云台先生，出任委员会副主席、省委委员！”
“缪云台？”李根源知道此人，是林景云最近延揽到云南的一位财政奇才，据说对现代金融和经济学有极深的造诣。
“没错。”林景云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缪云台的职责，就是监督财政厅、农矿厅的经济政策，为我们统筹全省的金融与税收，确保我们的钱袋子，每一分都用在实处，并且能生出更多的钱来！”
“一个主席，两个副主席……”李根源喃喃自语，他忽然明白了林景云的意图，这是要将最高层的权力进行分工，军事、行政、经济，三驾马车并驾齐驱，由主席最终统揽。
“不，还不够。”林景云摇了摇头，目光变得异常严肃，“印泉兄，我们发展经济，建设工业，是为了什么？”
“富国强兵，保境安民！”李根源不假思索地回答。
“说得好！保境安民，靠什么？除了强大的军队和警察，还需要一样东西——法律！”林景云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一个没有公平公正的法律体系作为保障的繁荣，就像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一个浪头就能将它冲垮！商人的契约谁来保障？百姓的冤屈何处去伸？官员的腐败如何杜绝？所以，我们必须把‘法’，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的声音在室内回荡，震得李根源耳膜嗡嗡作响。
“我决定，再增设一个副主席名额，同样兼任省委委员！专门总领全省的司法、审判、监狱管理和法务监督！让法律，成为悬在所有人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包括我，林景云在内！”
李根源彻底被震撼了。
将司法权的地位，提升到与行政、经济并列的最高决策层，甚至用它来约束包括督军本人在内的所有人。这是何等的魄力！这已经不是改革，这是在缔造文明！
“督军……此举……古今未有！”李根源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那就让它从我们云南开始！”林景云的目光扫过桌上的方案，“有了这个委员会作为大脑，我们再来完善这副身躯。”
他拿起笔，在李根源的方案上开始修改和补充。
“你原有的六厅设置，大体都很好。民政厅、教育厅、财政厅、警察厅、建设厅、农矿厅，予以保留。”
“但是，你提议的工商厅，我认为可以再细化。‘工’与‘商’，在现阶段的云南，侧重点不同。工业生产，可以暂时并入建设厅和农矿厅的相关门类。而‘商’，尤其是对外贸易和市场流通，其重要性日益凸显，必须拥有一个独立的、强有力的部门来推动。因此，我建议，将‘工商厅’，改为‘商务厅’！”
“商务厅……”
“对！它的职能，要聚焦于市场化管理与商业发展！扶持本土商号，引进外来投资，开拓国际市场，把我们的锡、盐、茶、药材，卖到全世界去！同时，还要负责维护市场秩序，制定商业法规，让所有在云南做生意的人，都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林景云的笔尖飞舞，接着写下第二个新增机构。
“建设厅负责修路、修桥、修水利，但人流、物流、信息流的运转，同样是一个庞大的体系。邮政、电报、铁路运营、公路管理、航运开发，这些都需要一个专门的部门来统筹。我提议，再增设一个‘交通厅’！”
李根源的眼睛越来越亮，林景云的每一个补充，都像一块块精准的积木，将他原来那个略显粗犷的框架，搭建得更加严密、科学、无懈可击！
最后，林景云落下了最重的一笔。
“与司法副主席相对应，我们必须成立一个独立的‘司法厅’！它将彻底脱离行政系统的干涉，专门负责全省的司法审判、监狱管理与法务监督！从今往后，在云南，行政的归行政，司法的归司法！我要让每一个云南百姓都看到，法律，是公正的！”
“另外再设立交涉司，负责处理滇越铁路、边境通商及涉外纠纷。审计处，负责审计财政收支，遏制腐败。进行独立监督”
当林景云放下笔时，那份原本的改革方案，已经变成了一副更加宏伟、更加精密的现代化政府蓝图。
省政府委员会之下，设立民政、教育、财政、建设、农矿、警察、商务、交通、司法，九大职能厅！二大独立，但关键的辅助机构！
这九大厅，如九根擎天巨柱，共同撑起了“新云南”这座摩天大厦，覆盖了从农业、工业到商业，从基础设施到交通通信，从社会管理到教育司法的所有领域，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司法、审计独立遏制权力滥用。
“至于各厅的人选，”林景云看着已经完全沉浸在激动与震撼中的李根源，开始点将，“也需要最专业的人，来坐镇指挥。”
“民政厅，由你印泉兄亲自兼管。你是云南的‘老人’，威望足够，熟悉民情，这块社会稳定的基石，交给你我最放心。”
“民政厅厅长，就袁嘉谷继任，蔡公锷时期就负责民政这块。副厅长，我看就让大理的白族士绅杨克成来担任，他熟悉滇西土司事务，对我们推行改土归流，稳定边疆民族地区，大有裨益。”
“财政厅厅长，由缪云台出任。让最懂钱的人去管钱，天经地义。冯素秋任副厅，做云台的副手。负责税收管理（田赋、契税、营业税）与税收统一、剥离鸦片税、预算编制、省库审计。”
“教育厅厅长，周钟岳先生经验丰富，继续留任。”
“警察厅厅长，赵靖云从宪兵营长做起，熟悉治安，也继续留任。周淦 ，任云南警务训练所所长。”
“农矿厅厅长，我看就由原实业司的吴启新担任，他是留日农学博士，科班出身，让他去管农业和矿业，正是人尽其才。张濂任副厅长，分管全省矿务。陈裕年亦出任副厅长，负责农牧。核心职责：农业技术推广、垦殖管理；森林保护、矿业勘探监督。”
“建设厅厅长，就由张邦翰担任，他毕业于柏林工业大学、懂工程，但需要一个有执行力、作风强硬的人配合。我看原省公署实业司分管建设的陆铭山，有这个能力，任副厅，做邦翰副手。段纬，留法土木工程师，担任总工程师。”
“交涉司司长，徐之琛，职业外交官，专注对法事务，技术官僚。审计处处长，李华，会计专家。他们专业对口，可以胜任。”
李根源连连点头，这些人选无一不是精挑细选，各有所长。
随后，林景云的目光落在了新增的三个厅上。
“新设的三厅，是未来云南经济腾飞和社会长治久安的关键，必须用最顶尖的人才！”
“交通厅厅长，我请来了留美麻省理工的土木工程硕士，林慕远。他参与过美国州际公路的建设，让他来为我们管理云南的交通网络，再合适不过。杨士敏，推动中国首条民营个碧石铁路建设，由他任副厅，协助慕远。”
“司法厅厅长，我选了京师法政学堂毕业的何子谦。他曾任大理地方审判厅推事，为人刚正不阿，精通法理，由他来执掌云南的法槌，民众才能信服。王灿，日本法政大学，专注扞卫司法独立，由他俩搭档，可确保司法独立性。”
林景云顿了顿，最后看向了“商务厅”的人事安排，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至于这个至关重要的商务厅，它的构成，要体现我们的决心和开放！”
“厅长，就由陈绍安担任！她在民政司分管商业多年，经验丰富！”
“副厅长，让回族巨商‘兴顺和’的少东家马伯安来做。他家世代经营滇缅商路，在西南商帮中人脉广阔，能帮我们迅速打通与英属缅甸、法属印度的贸易渠道。远在新疆的赵文博亦出任副厅，分管对西藏、新疆的商业发展。”
“下设贸易促进科，科长周明远，他是留英的商科硕士，让他去办商品博览会，开拓东南亚市场。”
“市场监管科，科长陈实秋，原盐业总公司的稽查队长，让他带着人去制定市场管理条例，专门打击假冒伪劣、囤积居奇！”
“商务厅，厅长，陈绍安，企业服务科，科长……林秀珍。”
当这个名字说出口时，李根源都愣了一下。林秀珍，映雪女子学校的首届毕业生，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
林景云看出了他的惊讶，微笑道：“谁说女子不如男？林秀珍在校期间就表现出极强的组织和协调能力，让她去负责为中小商户提供贷款担保、商标注册这些服务性工作，正合适。我就是要让全云南，乃至全中国都看到，在我云南，用人唯才，不分男女！”
最后，林景云补充道：“商会协调科科长，请昆明总商会的老会长张敬斋出山。他熟悉商帮规则，能帮我们团结所有商人，共同参与云南的建设。”
一份完整、详尽、人员配置到科长级别的名单，从林景云口中行云流水般地说了出来。
李根源听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随即整理衣冠，对着林景云，深深一揖。
“督军……不，主席！您之胸襟，胜过山川；您之谋划，远迈百代！根源今日，方知何为‘经天纬地之才’！此等政府架构，此等人事安排，根源心服口服，毫无异议，必将率全省同仁，全力以赴，贯彻执行！”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敬佩与追随的狂热。他原以为自己递上的是一份开创历史的蓝图，却不料林景云在此基础上，直接为云南设计了一座通往未来的辉煌圣殿！
消息传出，整个省政府为之震动。所有原各司的官员，在看到这份逻辑严密、权责清晰、目标宏大的新政府架构后，非但没有任何抵触，反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工作热情。他们看到了一个光明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而全省的民众，在听闻新政府的成立，尤其是独立的“商务厅”、“交通厅”和“司法厅”的设立后，更是欢欣鼓舞。商人们看到了商路通达、贸易兴旺的希望；老百姓看到了出行便利、生活富足的未来；而“司法厅”的独立，以及司法负责人位列省府委员会副主席的崇高地位，更是让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曾经受过冤屈的普通人，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对“公道”的期盼。
当天下午，所有新任命的厅长、副厅长、司长、处长，都站在了林景云与李根源的面前。
林景云的目光从他们一张张或激动、或坚毅、或沉稳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赵靖云（警察厅）、陈绍安（商务厅）、林慕远（交通厅）、何子谦（司法厅）这四位新设或职能大改的部门负责人身上。
“诸位！”林景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们四厅，是云南未来发展的四根顶梁柱！我给你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快！”
“赵靖云，你的警察厅，要用最快的速度，最铁腕的手段，肃清全省的土匪流寇、地痞流氓！我要让所有来云南的客商，在我们的地界上，连一根汗毛都不能少！我要让所有云南的百姓，夜里可以开着门睡觉！”
“陈绍安，你的商务厅，要立刻行动起来！减税、担保、修章程、办展会！把一切阻碍商业发展的条条框框都给我砸碎！我要看到我们的‘云货’，成船成船地运出海防港！”
“林慕远，你的交通厅，要实现以昆明为中心的辐射网；要确保云南通往西藏、新疆、四川、贵州的商贸畅通。”
“何子谦！”林景云最后看向那位面容刚毅的司法厅长，“你的担子最重！法律条文，立刻组织人手编撰！巡回法庭，立刻给我下到乡镇去！积压的案子，给我一件件地审！我要用最快的速度，在全云南树立起法律的绝对权威！谁敢以身试法，谁敢干预司法，不管他过去功劳多大，地位多高，一律严惩不贷！”
他的目光如利剑，扫过每一个人。
“诸位，蓝图已经绘就，大厦即将开工！云南的未来，就在你们的手中！不要让我失望，更不要让全省四千万父老乡亲失望！”
“是！主席！”
一声整齐划一、气壮山河的怒吼，在督军公署的上空回荡，宣告着一个属于云南的全新时代，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