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卫员秦安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跟在林景云身后,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状态,督军的身体在走,笔直地走着,但他的魂魄,却被留在了那间办公室里。那双曾经锐利得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物,像是两口枯井,映不出昆明街头的半点灯火。
街上的人流、车流自动为他分开,人们好奇地看着这个身着笔挺军装却失魂落魄的男人,却被他周身散发出的无形气场隔绝在外。秦安的心脏怦怦狂跳,这比面对上千敌军的冲锋还要让他恐惧。督军是云南的天,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天要是塌了,云南怎么办?
他不敢再犹豫,趁着一个拐角,对另一个卫兵低声吼道:“快!去通知殷次长和李部长!用最快的速度!就说督军……督军出事了!”
卫兵看着林景云的背影,吓得脸都白了,一迭声地应着,转身飞奔而去。
殷承瓛和李鸿祥几乎是同时收到的消息。两人都是心头一沉,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好,抓起帽子就冲出了办公室,跳上车,命令司机用最快的速度追上去。
当他们的车子终于在林景云家所在的街道口追上那道孤单的身影时,两人悬着的心不仅没有放下,反而沉得更深。
“督军!”殷承瓛一个箭步从车上跳下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
“少川!”李鸿祥也快步跟上,挡在了林景云面前,“出什么事了?你跟我们说,天大的事情,我们一起扛!”
林景云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皮,空洞的目光从两人焦灼的脸上扫过,没有任何停留,就像是看两尊路边的石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固执地,绕开了他们,继续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一眼,让殷承瓛和李鸿祥如坠冰窟。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彻底的死寂,一种连回应都吝于给予的、对整个世界的漠然。他们所有的劝慰、所有的急切,都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然后无声地滑落。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景云走进家门,看着那扇厚重的木门在眼前缓缓关上。两人站在门外,面面相觑,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完了……”殷承瓛的声音都在发抖,“四川那帮混蛋,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他们这是要了督军的命啊!”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李鸿祥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手背瞬间鲜血淋漓,“督军要是倒了,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这一切,就全完了!整个云南,都会乱成一锅粥!”
屋内的客厅里,气氛同样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先一步回来的秦安和其他几名高级将领,像一群无头苍蝇,焦躁地踱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惶恐。
林景云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穿过客厅,走向书房。随着“咔哒”一声轻响,书房的门从里面反锁了。
那一声落锁声,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沉闷而绝望。
“这可如何是好?”
“要不,我们把门撞开?”
“胡闹!督军现在这个样子,你刺激他做什么!”
就在众人六神无主,争执不休的时候,一个清冷而镇定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各位都请回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映雪正缓步从楼上走下。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家居服,脸上没有半分慌乱,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焦急的脸庞。
“夫人……”殷承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督军他……”
“我知道。”苏映雪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各位的心情我理解,但云南的军政事务,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情绪而停摆。你们都是云南的顶梁柱,此刻更应该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稳住大局。云南,现在不能乱。”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逐一从殷承瓛、李鸿祥等人的脸上看过:“请相信我,也请相信他。各位先去处理公务,稳住局面。明天,我会还给你们一个你们所熟悉的林景云。”
没有人知道苏映雪的信心从何而来,但在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注视下,众人狂躁的心,竟然真的慢慢平复了下来。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身上有一种与林景云如出一辙的、在任何风浪中都能屹立不倒的坚韧。
“……是,夫人。”殷承瓛深吸一口气,率先立正行礼,“我们听您的。云南的事务,我们绝不会让它出半分差池。”
“拜托了。”李鸿祥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众人带着满腹的忧虑,却也带着一份由苏映雪给予的莫名心安,陆续离开了林府。
喧闹的客厅重归寂静。
苏映雪没有立刻走向书房,她先是去厨房,亲手温了一杯热牛奶,然后才端着杯子,来到那扇紧闭的门前。
她没有敲门,而是从发间取下一根细长的发簪,轻轻探入锁孔。只听见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那把坚固的门锁,应声而开。
她推开门,又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将门关上。
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清冷的银辉。林景云就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无尽的孤寂与萧索。
苏映雪没有说话。
她将牛奶杯放在桌上,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身后,然后,伸出双臂,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林景云的身体猛地一僵,肌肉绷得像一块铁。
苏映雪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脸颊贴在他的背上,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冷的身体。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房间里,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更久。林景云那钢铁般紧绷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初只是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但很快,那颤抖越来越剧烈,像是压抑了太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了苏映雪的手背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从林景云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那声音破碎、嘶哑,充满了委屈与痛苦。这个在枪林弹雨中面不改色的男人,这个面对列强恫吓也寸步不让的男人,此刻,在自己妻子的怀中,哭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他猛地转过身,将头深深地埋进苏映雪的肩窝,双臂死死地环住她纤细的腰身,仿佛要将自己揉进她的身体里。
“我输了……映雪……我输了……”
他的哭声,从压抑的呜咽,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嚎啕。那不是因为失败的耻辱,而是一种理想被最信任的人亲手撕碎的剧痛。是他为之奋斗的一切,被他想要保护的人,用最野蛮的方式践踏的绝望。
“你我当携手并肩,共筑坚实壁垒……”
“上为国家卫元气,下为百姓谋福祉……”
那些他亲笔写下的字句,那些他寄予了无限希望的蓝图,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在他的心脏上反复切割。
苏映雪没有说话,只是将他揽得更紧,一只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就像是母亲在安抚受惊的孩童。
她懂。
她都懂。
她懂他那份“实业兴邦,强军护国”的宏愿,也懂他为何要倾尽心血去编织那张连接西南的大网。她更懂,四川的枪声,对他而言,不仅仅是战略上的挫败,更是信仰上的崩塌。他以现代人的灵魂,试图去扭转这个时代的洪流,却终究抵不过根植于这片土地上千百年的、人性中最丑陋的贪婪与猜忌。
她任由他哭,任由他将所有的痛苦、委屈、不甘,都宣泄出来。
夜,渐渐深了。哭声,也渐渐停了。
林景云就那么抱着她,筋疲力尽地睡了过去。苏映雪感受着他均匀的呼吸,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就那么站着,让他依靠着自己,一夜未动。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黎明的光辉穿透窗棂,照亮了书房里的尘埃。
林景云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夜的宣泄,让他眼眶红肿,声音嘶哑,但那双眼睛里,曾经的死寂与空洞,已经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硬的东西所取代。
他看着靠在自己身上,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的妻子,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温柔与疼惜。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轻轻地放在一旁的躺椅上,然后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了她的身上。
他知道,她一夜未睡。
他的心中,依然痛。那种被背叛的痛楚,像是扎进骨头里的碎片,每一次呼吸都会牵扯。他原以为,他的出现,他的努力,可以让西南避免那场持续了十数年的军阀混战,可以为那场必将到来的卫国之战,提前积蓄起最宝贵的力量。
但他错了。历史的车轮,有其自身的惯性。人心的深渊,也不是他一人之力可以填满。
哀伤、自责、怨恨……这些情绪,在黎明的光辉中,被一种全新的觉悟所冲刷。
是的,他输了一场。输给了四川军阀的贪婪。但这不意味着结束。
既然无法将所有人都拧成一股绳,那就用尽全力,将云南打造成一柄最锋利的剑,一座最坚固的堡垒!
前路,并没有被迷雾封死。只是换了一条更加崎岖,也更加孤独的道路。
他要做的,不是继续沉湎于过去的失败,而是站起来,用更强大的姿态,去迎接未来的挑战。为了云南这片被他点亮的星海,为了那些信任他、追随他的人民,更为了在那场席卷整个华夏的浩劫到来之时,能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多保留一分元气,多拯救一条生命!
林景云俯身,在苏映雪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然后,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轮即将喷薄而出的红日,转身,大步走出了书房。
在他身后,躺椅上的苏映雪,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看着他那挺拔如松、充满了力量的背影,嘴角,绽开了一抹欣慰而温柔的笑意。
她知道,那个运筹帷幄、心怀天下的林景云,回来了。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大。
……
清晨的督军府,气氛肃杀。
所有参谋和卫兵都感受到了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压力。
林景云一夜未归,又在清晨大步返回,他身上那股冰冷而锐利的气息,让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没有回自己的休息室,而是直接走进了办公室。
“命令!”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柄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殷承瓛、李根源、李鸿祥,立刻到我办公室来!”
三人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办公室。他们一夜未眠,本是满脸憔悴,但在看到林景云的那一刻,所有的疲惫都被震惊所取代。
眼前的督军,一夜之间,判若两人。昨日的颓唐与绝望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与决绝。他的眼神,如淬火的精钢,锋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督军……”殷承瓛小心翼翼地开口。
林景云没有给他们任何寒暄的机会,直接下达了指令,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一,殷承瓛,你立刻以云南战区司令部的名义,通电四川各路军阀。措辞必须严厉!警告他们,若再敢挑起内战,荼毒百姓,云南将视其为西南公敌!另,呼吁川中军民,心向共和,明辨是非,切勿为军阀私利裹挟,陷入手足相残的悲剧。从即刻起,查封所有通往四川的军火运输线,兵工厂、冶炼厂等一应军工单位,禁止向四川提供一枪一弹,一钢一铁!我们,绝不支持四川混战!”
殷承瓛心头剧震,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挺直了胸膛:“是!督军!”
“第二,李根源,你以云南省公署的名义,向全省发布通告。严令禁止任何商号、个人,向四川输送任何可能用于战争的物资,包括但不限于粮食、布匹、药品、燃料!一经查实,以资敌罪论处,绝不姑息!我们要让四川那些打红了眼的军阀明白,云南的繁荣,不是他们可以随意吸食的鲜血!”
李根源双目放光,重重地点头:“是!督军!我立刻去办!”
“第三,李鸿祥,责成军医处及全省医疗系统,立即启动最高等级应急方案。清点药品库存,扩充储备,在滇川边境设立临时救助站。四川一旦大乱,必有无辜百姓流离失所。我们不插手他们的战争,但我们不能对逃难而来的同胞见死不救!要做好一切准备,收纳、安置所有逃难入境的四川民众!”
这道命令,让在场的三人都是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即便在如此愤怒与决绝的时刻,督军心中最先想到的,依然是那些无辜的百姓。
“是!督军!保证完成任务!”李鸿祥高声应道。
三道命令,如三道惊雷,干净利落,层层递进。既表明了云南强硬的立场,又断绝了四川内战的外部物资支持,同时还展现了人道主义的关怀。这不再是苦涩的哀求,而是以强大实力为后盾的、居高临下的警告!
三人领命而去,脚步匆匆,背影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那个能带领他们劈波斩浪的统帅,回来了!
命令下达后的数日之内,整个西南的舆论场,风云激荡。
云南的通电,如同一块巨石,砸进了四川那潭混战的泥沼之中,激起了千层浪。
紧接着,不日之后,贵州督军戴戡,以个人名义,通电全国,旗帜鲜明地响应云南的呼吁,痛斥四川军阀的倒行逆施,要求各派立刻止戈谈判。
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遥远的西藏地方政府,与刚刚稳定下来的新疆,也相继发来电文,虽然措辞相对温和,但核心立场与云南、贵州保持了一致,共同呼吁西南和平,反对内战。
林景云站在办公室巨大的地图前,看着那份被烽火烧出的、触目惊心的大洞。
洞,依然在那里。
但是,在洞的周围,贵州、西藏、新疆……一个个新的标记,被他亲手点亮。它们不再是脆弱的丝线,而是以云南为核心,以道义为纽带,重新连接起来的、坚实的支点。
他失去了一个他所期望的西南,却在废墟之上,用铁腕与道义,重新锻造了一个全新的格局。
前路,依旧漫漫。
但这一次,他的目光里,再无半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