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网的宏伟蓝图在李根源和张中宏的脑海中刚刚刻下震撼的印记,林景云的下一记重锤已经接踵而至。这一次,锤子敲响的,是工业的轰鸣。
昆明城东,一片原本的荒地此刻已经变成了云南最引人瞩目的所在。高大的厂房拔地而起,烟囱吐着代表着生产力的白烟,与德国克虏伯公司合资的“滇克拖拉机制造厂”的大门前,人头攒动。
今天,是第一批“犀牛”牌拖拉机正式交付的日子。
冯·克特勒男爵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与穿着一身笔挺军服的林景云并肩而立。这位老谋深算的德国公使,此刻湛蓝的眼眸里,也难掩一丝惊奇与赞叹。
“将军,我必须承认,当初您否决了我们直接引进‘克虏伯-60’型重型拖拉机的方案,坚持要根据云南的地形重新设计一款中小型号时,我在柏林的同僚们都认为这是不可理喻的浪费。”男爵抚摸着身前一台涂着军绿色油漆,造型敦实,轮胎粗大深刻的机器,感慨万千,“他们觉得,最好的德国技术,理应畅通无阻。但是现在,看到这个小家伙,我才明白,您看到的东西,比我们远得多。”
这台被命名为“犀牛”的拖拉机,正是林景云力排众议的产物。它比德国本土的农用机械要小巧,车身更窄,离地间隙却更高,转向也更加灵活。最重要的是,它的柴油发动机经过特殊调校,在低转速下能爆发出惊人的扭矩。它或许在德国平坦的广袤农场上跑不快,但在云南这种动辄爬坡过坎的山地丘陵间,它就是一头真正的、力大无穷的犀牛。
“男爵,最好的技术,不是最复杂、最强大的技术,而是最合适的技术。”林景云的手掌拍在“犀牛”冰冷的引擎盖上,感受着那股蓄势待发的钢铁力量,“在云南,我们不需要一头能日行千里的骏马,我们需要一头能开山辟路的犀牛。事实证明,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群人。为首的是几个云南本地的大地主和布商,他们也是这家合资厂的中方股东。其中一个姓钱的布商,家里有上千亩的田地,他是第一个进行拖拉机实验的人,这次订购了五台“犀牛”拖拉机。
“钱老板,用着感觉怎么样?”林景云笑着走过去。
钱老板一张圆脸笑得如同盛开的牡丹花,他拱着手,声音里满是激动:“督军,神了!真是神了!以前开一块三亩大的荒地,十个长工加上五头牛,累死累活得半个月。现在呢?一台‘犀牛’,一个司机,配上两个帮工,一天!就一天!地就给翻得透透的!我那几百亩旱地,以前看着都发愁,现在好了,我准备全种上棉花,再开个新纺纱厂!”
他旁边的几个地主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是啊,督军,这铁牛不但能犁地,换上后面的拖斗,拉货也厉害得很!几十石粮食,以前要七八辆牛车,现在一台铁牛就拉走了,还跑得快!”
“我家那片茶山,以前全靠人背马驮,路又不好走,茶叶烂在山里是常事。上个月我试了一台,让厂里的师傅给改了改,加了个绞盘,嘿,能把山坡上的木头都给拖下来!这下好了,山里的木材也能变成钱了!”
这些最朴素的反馈,比任何华丽的报告都有力。它们像一颗颗石子,在围观的人群中激起层层涟漪。那些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商户、乡绅,眼神渐渐变了。怀疑和观望,变成了灼热的渴望。
“督军,这‘犀牛’怎么卖?俺也想来一台!”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挤出人群,大声问道。
“是啊,现在订货,要等多久?”
“能不能用粮食或者山货来抵一部分钱?”
现场立刻变成了火爆的展销会。工厂的德方经理和中方管事被围得水泄不通,忙得满头大汗。
冯·克特勒男爵看着这番景象,对身边的林景云低声说道:“将军,您不仅创造了需求,还教会了他们如何使用这种需求。我开始明白,您要的不仅仅是几家工厂,您是在创造一个全新的市场,一个由您来制定规则的市场。”
“男爵,合作才能共赢。”林景云微微一笑,“‘犀牛’的成功,只是一个开始。”
他的手指,指向了城市的另一端。在那里,另一家规模更加庞大的工厂已经完成了主体建设。那是与德国“猛狮”重卡合资的滇德汽车厂。根据当初的协议,猛狮公司的一条整车生产线,已经从德国整体搬迁到了云南。
“走,去看看我们的另一个孩子。”
一行人驱车来到卡车厂。与拖拉机厂的热闹不同,这里显得更加森严有序。高大的厂房内,一条初具雏形的流水线上,工人们正在德国技师的指导下,紧张地进行着设备调试。厂区的一角,已经停放着几台刚刚组装完成的“猛狮”重卡。
这些卡车如同钢铁巨兽,车头高大威猛,车身坚固沉重,充满了德意志工业的力量感。它们是为主干道而生的运输利器,一台车的运力,能抵得上一支小型的马帮。
“这些大家伙,跑在我们新建的水泥路上,简直是绝配。”庾恩旸抚摸着“猛狮”巨大的轮胎,眼中放光,“督军,有了这东西,我们军部的运输能力,至少能翻上五倍!以后无论是调兵还是运送粮草弹药,速度和效率都不可同日而语!”
林景云点点头,但他的目光,却落在了陪同参观的另一个人身上。那人五十岁上下,面容被风霜刻满了沧桑,但一双眼睛却依旧精光四射。他叫马如龙,是云南曾经最大的马帮“三义堂”的总瓢把子。随着公路网的兴起,马帮的生意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许多马帮已经解散,或者沦为在偏远山区讨生活的小角色。
但林景云没有赶尽杀绝,反而将马如龙请来,让他成为了这家卡车厂的股东之一。
“马总舵主,”林景云开口问道,“你在这厂里也看了一段时间了,觉得这‘猛狮’如何?”
马如龙的身份从“总舵主”变成了“股东”,但他骨子里的那份江湖气还没褪尽。他抱了抱拳,沉声说道:“回督军的话。这‘猛狮’是好东西,是龙,是虎。在您修的那些大路上,它就是王。但云南,不全是平坦大路。那些通往乡镇的支线,那些山里的小道,它就施展不开了。太大,太重,也太金贵。它就像关外的汗血宝马,拉到咱们云南的山里,不一定有我们本地的滇马好用。”
这番话,让在场的德国技师们脸色有些不好看。在他们看来,这是对顶尖德国技术的质疑。
林景云却抚掌赞道:“说得好!马总舵主一语中的!我请你来,不是让你来奉承我的,就是要听你这些真话。”
他转向冯·克特勒男爵:“男爵阁下,马总舵主的话,您也听到了。‘猛狮’是我们主动脉上的血液,但我们还需要能深入毛细血管的血液。我需要一款中型,甚至是小型的载重卡车。它不必有‘猛狮’这么大的载重量,也不需要那么快的速度,但它必须皮实、耐用、维修简单,最重要的是,要能适应云南复杂多变的山路。我希望它是一头‘铁骡子’,能吃苦,能爬坡,能把货物送到每一个马帮曾经能到达的地方。”
马如龙的眼睛瞬间亮了。他一辈子都在和骡马打交道,太清楚山路运输的艰难了。“督军英明!咱们云南的山路,弯多坡陡,路又窄。有时候不是比谁拉得多,是比谁过得去!要是真能造出您说的那种‘铁骡子’,别说以前的马帮兄弟,就是全云南的商家都得抢疯了!我马如龙第一个就把家底全投进来!”
冯·克特勒男爵陷入了沉思。林景云的这番话,再次颠覆了他对市场的认知。在中国,他一直推销的是德国最先进、最高端的工业品。但林景云却反其道而行,不断地要求“降级”和“适应”。然而,“犀牛”拖拉机的成功案例就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服。
“将军,”男爵缓缓开口,“您的想法总是这么……出人意料,但又充满了说服力。我会立刻将您的要求和马先生的建议,电告柏林的总部。我相信,‘猛狮’的工程师们,对于开发一款全新的‘山地卡车’,会非常有兴趣。毕竟,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巨大的市场。”
一场潜在的冲突,被林景云巧妙地转化成了一个新的合作方向。他不仅要德国的技术,更要结合云南本地的经验,创造出真正属于这片土地的工业产品。曾经的马帮头领,摇身一变,成为了新式运输工具的开发者之一。这种融合,本身就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如果说“犀牛”和“猛狮”是云南这具身体上正在生长的新肌肉,那么另一项不起眼的技术,则将成为滋润全身的血液。
云南省公署与美国商人合资兴办的“云南胶化鞋第一厂”,起初只是为了生产一种新式的胶化布鞋。这种鞋子比传统的布鞋更耐磨,更防水,一经推出,就在军中和民间大受欢迎。但林景云的目标,远不止于鞋子。
随着工厂规模的扩大和技术的成熟,橡胶厂已经开始试生产更高规格的工业橡胶制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轮胎。
省公署会议室。
生产建设兵团的工兵团长,他正满面红光地汇报着各条主干道的养护情况。
“……报告督军,目前各条主干道运行良好,车流量与日俱增。但有一个问题日益突出,就是道路的耗损。特别是那些载货的马车,木制或铁皮包裹的轮子,对水泥路面的磨损非常严重。我们每天都要组织人手进行小范围的修补,长此以往,维护成本会是一个天文数字。”
林景云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等工兵团长说完,他才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了下来。
“问题,我看得很清楚。解决的办法,我也想好了。”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民政部长李根源和财政的官员,“我准备,推行‘车轮革命’。”
“车轮革命?”李根源有些不解。
“对。”林景云站起身,走到墙边的地图前,“全省现有的马车、牛车,数量有多少,民政厅有没有统计?”
李根源连忙起身回答:“根据去年的税收记录,全省登记在册的各类载货畜力车,大约有四万三千余辆。乡间自用的,未登记的,恐怕还不下此数。”
“好。”林景云点点头,“我要在二年之内,让这至少四万辆车,全部换上橡胶轮胎。”
话音一落,满座皆惊。
负责财政的官员第一个站了起来,面带难色:“督军,这……这恐怕很难。一副橡胶轮胎,连带轮毂,造价不菲。现在云南胶化鞋第一厂试生产出来的卡车轮胎,一套的价格,都快赶上一辆新马车的价钱了。寻常车夫、商户,如何负担得起?”
“是啊,督军,”工兵团长也附和道,“强行推广,恐怕会激起民怨。大家用惯了木轮子,一下子换这么金贵的东西,怕是不愿意。”
“谁说要强行推广?谁说要让他们自己承担全部费用?”林景云环视众人,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政府来补贴!”
“补贴?”李根源感觉自己的心脏都抽紧了。四万辆车,哪怕一辆车只补贴一半,那也是一笔足以让民政厅库房跑老鼠的巨款。
“督军,万万不可啊!省里的财政,刚刚支持完主干道工程,又要支持支线公路建设,还要兴办工厂,已经是捉襟见肘,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补贴车轮子啊!”
林景云抬手,制止了他的哀嚎。他走到李根源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印泉兄,我问你,一辆普通的双轮马车,用木轮子,一次能拉多少货?”
“……大概,八百到一千斤。”
“换上橡胶轮胎和滚珠轴承呢?胶化鞋厂和机械厂做过测试,数据给我。”
工兵团长立刻翻开本子:“报告督军,测试结果是,同样的两匹挽马,换装橡胶轮胎后,在平坦路面上的载重量可以达到一千五百斤以上,是原来的近三倍!而且速度更快,牲畜的消耗也更小。”
“三倍!”林景云加重了语气,“印泉兄,你听到了吗?三倍!这意味着什么?”
他没等李根源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意味着,一个车夫跑一趟,能赚以往三趟的钱!这意味着,我们云南的货物,运输成本可以降低一半以上!这意味着,山里的药材山货,能以更便宜的运费出山。城里的洋火布匹,也能以更低廉的价格进山!商业的流转速度,会因此加快多少?税收会增加多少?”
“我再问你,木轮子对路面的破坏大,还是橡胶轮胎对路面的破坏大?”
工兵团长立刻回答:“那自然是木轮子!橡胶轮胎对路面的磨损极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那么,我们补贴车轮省下来的道路维护费用,又有多少?”林景云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如同洪钟大吕,在每个人的耳边震响。
“你们只看到了民政厅里支出的那一笔钱,却没有看到,这笔钱撒出去,会为我们带来源源不断的,更大的收益!我们不是在花钱,我们是在投资!投资我们云南的效率,投资我们云南的未来!这笔账,你们算不过来吗?”
“政府每补贴一个车轮,就是为我们的商业血管注入了一份活力。当全省四万辆,乃至十万辆马车都换上新式车轮,在我们的公路上飞驰时,那流淌的是什么?是货物!是金钱!是民生!是税收!是强省的根基!”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之前还满面愁容的李根源及财政官员,此刻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汗。他被林景云描绘的这幅宏大而精密的经济图景给彻底镇住了。他只看到了眼前的支出,却没有看到背后那庞大得多的收益。
李根源抚着胡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神里满是敬佩。他站起来,对着林景云深深一躬:“少川深谋远虑,我等远不及也。此事,民政部,当全力推行,绝无二话!”
“是!我等全力推行!”众人齐声应道,再无半点疑虑。
政策很快出台。省公署宣布,凡是在册的运输马车,更换由“云南胶化鞋第一厂”生产的“飞马”牌橡胶轮胎,并配套更换“昆明机械厂”生产的滚珠轴承轮毂,省公署将给予高达百分之五十的补贴。同时,更换新式车轮的马车,将获得优先使用驿站和优先通行关卡的权利,并且在未来一年的养路税上,减免三成。
消息一出,整个云南的运输行业都沸腾了。
起初,大部分车夫和商行还抱着观望的态度。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很快就尝到了甜头。
昆明到曲靖的路上,一个叫王二的马车夫,咬牙借钱,在他的大车上换了“飞马”轮胎。以前他拉一车丝绸去曲靖,来回要五天,最多拉一千二百斤货。换了轮胎后,马跑得轻快了,他只用了三天半就跑了一个来回,而且车上装了足足三千斤的货物。一趟下来,除去成本,赚的钱是以前的三倍还多。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所有车马店和货运站。
“听说了吗?老王家的王二,换了那个什么胶皮轮子,一趟就顶我们跑三趟!”
“真的假的?那么神?”
“怎么不真!我亲眼看见他的车,拉得跟小山似的,那马还跑得飞快!而且政府还给一半的钱,养路税都少了!”
“乖乖,那还等什么?砸锅卖铁也得换啊!”
观望变成了抢购。
“云南胶化鞋第一厂”和“昆明机械厂”的门口,前来订货的车夫和商行老板排起了长龙。他们挥舞着手里的银元和票据,生怕自己落在了别人后面。一个原本可能需要数年才能完成的产业升级,在精准而有力的政策推动下,短短几个月内就形成了燎原之势。
昆明的街道上,马车驶过,不再是“哐当哐当”的刺耳噪音,而是一种沉稳而安静的“嗡嗡”声。车轮滚滚,卷起的不再是尘土,而是云南经济高速运转的强大气流。
冯·克特勒男爵站在他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换装了新式轮胎的马车,许久没有说话。他的副手站在身后,低声道:“男爵阁下,林将军的手段,真是……不可思议。他似乎总能找到那个最关键的支点,然后用最小的力气,撬动整个局面。”
男爵端起一杯咖啡,闻着那醇厚的香气,缓缓说道:“他不是在撬动局面,汉斯。他是在创造规则。从盐业,到军工,再到现在的民用工业和交通……他在用我们德国的技术,美国的资本,云南的资源和人力,编织一张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网。这张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整个西南。犀牛在开山,猛狮在驰骋,无数换上新脚的骡马在奔跑……这片古老的土地,正在被他用一种强硬而高效的方式,彻底唤醒。”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
“给柏林发电报。告诉他们,我们与林将军的合作,必须提升到最高战略等级。我们在这里投资的每一个马克,未来,都可能收获十倍,甚至百倍的回报。因为我们投资的,不是一个地方军阀,而是一个正在崛起的,真正懂得如何运用力量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