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秋末,寒意已深。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连日阴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冷萧瑟的气息。督军府内,更是被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蔡锷将军的病情,如同这天气一般,一日沉过一日。曾经那个在马背上叱咤风云、在讲武堂内激昂文字的松坡将军,此刻静静地躺在病榻上,呼吸微弱,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岁月和病痛,无情地侵蚀着这位护国元勋的生命。
林景云、蒋百里、戴戡、刘存厚等人脚步匆匆,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焦灼与沉痛,从各地赶来,聚集在蔡锷的病榻之前。他们是西南三省的擎天之柱,此刻却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气味,混合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松坡兄!”林景云疾步走到床边,声音嘶哑。他这位亦师亦友的革命引路人,此刻已是油尽灯枯。昔日那双洞察世事、锐利睿智的眼眸,此刻也显得有些浑浊,却在看到他们到来时,努力地凝聚起一点光彩。
蔡锷微微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示意侍从扶他稍稍坐起。蒋百里连忙上前,与侍从一同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在他背后垫上厚厚的靠枕。
“都……都来了……”蔡锷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欣慰。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林景云的坚毅果决,蒋百里的沉稳睿智,戴戡的英武刚直,刘存厚的干练务实,一一看在眼里。
“景云,百里,循若,积之,”蔡锷喘息稍定,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我……恐怕……时日无多了……”
“松坡先生,您吉人天相,定会康复的!”戴戡眼圈泛红,强忍着哽咽说道。
蔡锷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生死有命,不必强求。只是……有些话,必须在走之前……交代清楚。”
房间内一片死寂,只有蔡锷艰难的呼吸声和众人压抑的悲痛。
“看到新军的雏形……初具规模,那些从德国运来的机器……也开始在云南轰鸣,‘借鸡生蛋’的计划……总算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我……我心甚慰啊……”蔡锷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仿佛看到了西南工业崛起的未来图景。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郑重。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林景云连忙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背。
“松坡兄,您慢点说,我们都听着。”林景云的声音带着颤抖,他紧紧握住蔡锷枯瘦的手,那只曾经指点江山、力挽狂澜的手,此刻却冰冷而无力。
蔡锷缓过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们,尤其是林景云和蒋百里:“我走之后……西南的担子,就落在你们肩上了。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三省……三省不可分裂!云南……云南不能乱!”
他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狠狠地砸在众人的心头。
“西南是我们最后的根据地,是我们实业兴邦、强军护国的根基。若是分裂,若是内乱,便会给外敌可乘之机,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松坡兄放心!”蒋百里声音沉肃,“百里在,西南就在!三省必将团结一心,共御外侮!”
戴戡和刘存厚也重重点头,神情肃穆:“我等誓死维护西南大局!”
蔡锷的目光转向林景云,眼神中充满了期许与托付:“景云,你年轻,有魄力,有远见。实业兴邦,强军护国,这个理想……你要替我……替所有牺牲的同志们……继续走下去。”
他紧了紧林景云的手:“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从盐业革新,到组建苍狼营,再到推动与德国的合作……每一步,都走在了前面。云南的工业基础,西南的军事力量,都要靠你来擘画,来支撑。”
“松坡兄……”林景云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呼唤。
“莫作小儿女态。”蔡锷微微一笑,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还有一事,务必……务必警惕!”
他看向林景云和蒋百里,声音压低了几分,却透着一股寒意:“东瀛倭寇……亡我中华之心……不死!中日之间,必有一战!你们……要早做准备,整军备战,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番话,如同惊雷一般在众人耳边炸响。虽然对日本的狼子野心早有认知,但从蔡锷口中如此郑重地说出,更增添了其分量与紧迫感。
“景云,百里,你们二人,一主内政军事革新,一主战略谋划,务必……务必将此事……放在心上。我们的敌人,不仅仅是国内的军阀,更有……虎视眈眈的列强啊!”
林景云用力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松坡兄放心,景云明白!只要我林景云尚有一口气在,便绝不容东瀛倭寇在我华夏土地上横行!”
蒋百里也郑重道:“松坡兄之远见,百里铭记在心。定当竭尽所能,绸缪国防,以防不测。”
蔡锷欣慰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精神却似乎好了些许。他环视众人,轻声道:“我这一生……戎马倥偬,致力于国事,少有顾及家人……咳咳……此为憾事。但能与诸君共事,为国家民族略尽绵薄之力,死而无憾矣……”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开始涣散。
“松坡兄!松坡兄!”林景云感觉到他手中的力道正在消失,心中一紧,大声呼唤。
蔡锷的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他的头缓缓垂下,呼吸最终停止在了1923年11月这个阴冷的昆明秋末。
一代护国元勋,就此溘然长逝。
“松坡先生!”
“松坡兄!”
房间内,哭声骤起。蒋百里仰天长叹,泪水夺眶而出。戴戡这位沙场硬汉,此刻也掩面而泣,悲痛不能自已。刘存厚双拳紧握,虎目含泪,默默地注视着溘然长逝的蔡锷。
林景云跪在床前,紧握着蔡锷已经冰冷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他脑海中回荡着蔡锷最后的嘱托:“三省不可分裂,云南不能乱……东瀛倭寇亡我中华之心不死……”这些话语,如同烙印一般,深深镌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悲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但在这无尽的悲痛之中,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却在悄然凝聚。那是责任,是使命,是蔡锷未竟的遗志。
他慢慢站起身,擦去脸上的泪水,眼神中的悲伤渐渐被一种坚不可摧的意志所取代。
“传我命令,”林景云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三省立即为松坡先生致哀,各地降半旗七日!”
“立即通电全国,告知松坡先生噩耗!”
蔡锷将军逝世的消息,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迅速传遍了西南三省,进而扩散至全国。三省军民闻讯,如丧考妣。无数百姓自发走上街头,为这位功勋卓着的将军默哀。昆明、成都、贵阳,大小城镇,处处素缟,哀声一片。人们怀念着这位领导他们走向共和、抵御外侮、致力于民生改善的领袖。
云南讲武堂,这个蔡锷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地方,全体师生更是悲痛欲绝。这里是他培养近代军事人才的摇篮,是他革命思想的传播地。
不久之后,经过三省共同商议,决定在云南昆明,在讲武堂校内,为蔡锷将军铸造一尊铜像。铜像上的蔡锷,身着戎装,目光炯炯,凝视远方,仿佛依旧在指引着西南前进的方向。同时,在昆明城中心的五华山上,修建了一座高大的纪念碑,碑上镌刻着蔡锷将军的生平功绩,供后人瞻仰缅怀。
这些冰冷的石碑与铜像,承载着人们对蔡锷将军无尽的哀思与敬仰,也象征着他那不朽的精神将永远矗立在西南大地上。
蔡锷的灵柩,在万众护送下,缓缓离开昆明,魂归故里湖南。国民政府感念其再造共和之功,决定在长沙岳麓山为他举行国葬。青山埋忠骨,湘水悼英魂。蔡锷将军,成为了民国历史上第一位享受国葬殊荣的人。那场葬礼,庄严肃穆,举国哀悼,山河同悲。
送别了蔡锷,林景云返回昆明。他站在五华山巅,俯瞰着这座他与蔡锷共同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城市。远处,工厂的烟囱冒着青烟,那是西南工业崛起的希望;近处,讲武堂内传来阵阵操练的呼喝,那是强军护国的根基。
秋风吹过,带着一丝寒意,却吹不散他心中的火焰。蔡锷的嘱托,字字千钧,言犹在耳。
“三省不可分裂,云南不能乱……”
“实业兴邦,强军护国……”
“东瀛倭寇亡我中华之心不死,中日必有一战……”
林景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蔡锷将军最后的话语,他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
他睁开眼,目光如炬,遥望东方,那里,是日本所在的方向。
“松坡兄,你放心。”他低声自语,声音却带着金石般的铿锵,“你未竟的事业,我来完成。你守护的这片土地,我来守护。东瀛倭寇,若敢来犯,我林景云,必将率领西南健儿,让他们有来无回!”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山下走去。他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被拉得很长,坚定而决绝。蔡锷的逝去,带走了西南的一片天空,但也让另一片天空更加明亮。林景云知道,前路漫漫,荆棘丛生,但他无所畏惧。
因为,他肩上扛着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理想,更是蔡锷的遗愿,是西南数千万民众的期盼,是整个华夏民族的未来。
这沉甸甸的担子,他会扛起来,也必须扛起来。
西南的天,不能塌。华夏的魂,不能散。
林景云的脚步,更加沉稳,也更加有力。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