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一年,重九日。
昆明城外,人潮涌动,鼓乐喧天。一条崭新的公路,如巨龙般蜿蜒盘旋,从滇池之畔一直延伸向远方,直至缅甸的边界。这便是历时三年余,克服了无数艰难险阻,由云南都督府主导,林景云倾注了无数心血规划督建的滇缅公路。今日,便是它正式通车的日子。
晨曦微露,金色的阳光洒在这条凝聚着汗水与希望的道路上,泛着崭新的光泽。林景云一身修身的长衫,站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前,神色平静,但眼底深处却翻涌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身旁,是专程为此盛典而来的蔡锷与戴戡。
蔡锷身着陆军中将礼服,岁月在他额上刻下了痕迹,但那双眼眸依旧明亮,透着欣慰与感慨。他望着这条路,这条倾注了林景云心血,也承载着西南未来希望的运输动脉,心中百感交集。戴戡亦是神色庄重,这位贵州督军深谙交通对于一省,乃至一隅之地的重要性。
典礼的时刻逐渐临近,沿途早已站满了前来观礼的民众,他们脸上洋溢着兴奋与自豪。这条路,不仅仅是一条商道、军道,更是他们走出大山,拥抱外面世界的希望之路。
“少川,此等壮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蔡锷转向林景云,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护国战争之后,他身体虽不如前,但意志依旧坚定,看到云南乃至西南日新月异的发展,他由衷感到欣慰。
林景云微微颔首:“松坡公谬赞。此路之建成,非景云一人之功,乃是数十万筑路军民,以血汗乃至生命浇筑而成。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戴戡亦在一旁点头:“少川所言极是。我等今日站在此处,当铭记那些为此路付出之人。”
吉时已到,司仪高声宣布典礼开始。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林景云缓步走到麦克风前,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扫过身旁并肩而立的袍泽战友。他没有准备长篇大论的讲稿,此刻,万语千言都化作了最真挚的情感。
“诸位父老乡亲,诸位同仁,诸位来宾!”林景云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四方,清晰而有力,“今日,我们脚下的这条路,这条连接云南与世界的大动脉,正式通车了!”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经久不息。
待掌声稍歇,林景云继续说道:“这条路的修建,自一九一八年五月破土动工,历时三载有余。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们的筑路大军,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将士们,沿途的父老乡亲们,战胜了险峻的高山,克服了湍急的河流,忍受了瘴疠的侵袭,用最简陋的工具,凭着一股不屈不挠的精神,一寸一寸地将这条路向前延伸。”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在这过程中,我们有太多的兄弟姐妹,将他们的汗水、鲜血,乃至宝贵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这条路上。他们用血肉之躯,为我们铺就了这条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
台下,许多人的眼眶湿润了。那些参与过筑路的工人,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属,此刻更是泣不成声。
林景云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激昂:“为了纪念他们的牺牲,为了铭记这段艰难的岁月,更为了昭示我们开创未来的决心,我提议,将这条滇缅公路,命名为‘重九路’!”
“重九路!”
“重九路!”
台下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为热烈的呼喊。
“重九!”蔡锷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思绪瞬间回到了十年前那个风云激荡的夜晚。重九起义,推翻帝制,迎来共和,那是他们一代人共同的记忆与荣耀。将这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公路命名为“重九路”,其意义不言而喻。
“好!好一个‘重九路’!”蔡锷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林景云的手,“少川,此名甚好!它不仅纪念了我们推翻帝制的重九义举,更寓意着这条路将为云南,为西南,乃至为我们整个国家,带来新的生机与希望,如同当年重九起义一般,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戴戡亦抚掌赞叹:“重九路,好名字!它承载着历史,也预示着未来。这条路,当如重九之精神,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林景云、蔡锷、戴戡并肩而立,共同为“重九路”的通车剪彩。红绸飘落,掌声雷动,标志着这条西南大动脉的正式启用。
典礼结束,林景云陪同蔡锷、戴戡等人,首先前往的便是位于“重九路”旁,一处地势险峻、曾发生过重大伤亡事故的山崖下修建的纪念馆。
纪念馆的外观朴素而庄重,青砖灰瓦,没有华丽的雕饰,唯有馆名“重九路纪念馆”五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透着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
步入馆内,光线略显昏暗,一股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众人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收敛了笑容。
展厅正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组雕塑,那是筑路工人的群像。他们有的手持镐锄,奋力开凿;有的肩扛土石,步履蹒跚;有的腰系粗绳,悬在峭壁之上……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刻满了艰辛,但眼神中却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这些……”蔡锷伸出手,想要触摸那些冰冷的镐锄、铁钎,声音有些沙哑。这些工具,大多是他当年在讲武堂、在新军中都未曾见过的简陋。
林景云在一旁轻声解说:“这些都是当年修路时,工人们使用过的部分工具。镐锄、铁钎、扁担、箩筐,还有柳条编织的安全帽,以及充当安全绳的粗麻绳。”
他指向墙壁上悬挂的一顶破旧不堪的柳编安全帽,帽檐已经开裂,上面还沾染着暗褐色的痕迹。“在一次塌方中,这顶帽子救了它主人一命,但帽子也成了这个样子。”
展柜里,陈列着更多的实物。磨秃了尖的铁钎,断裂的扁担,沾满泥垢的草鞋……每一件物品,都无声地诉说着那段艰苦卓绝的岁月。墙壁上,是一幅幅黑白照片,记录了从勘探、设计、破土动工到克服重重险阻,最终将道路一寸寸向前推进的真实场景。悬崖峭壁上,工人们如猿猴般攀援,用最原始的方式钻孔爆破;湍急的河流上,他们用血肉之躯搭建简易的木桥;泥泞的沼泽地里,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将石料运往前线。
“桩桩件件,都记录在此。”林景云的声音低沉,“从动工破土,到今日通车,每一个重要的节点,每一次重大的挑战,每一次感人的事迹,我们都尽可能地搜集、整理,呈现在这里。”
众人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面巨大的黑色大理石墙壁前。
墙壁上,密密麻麻镌刻着金色的名字。
“这是……”戴戡的呼吸一滞。
“这是在修筑重九路过程中,所有牺牲人员的名单。”林景云的声音带着沉痛,“有名有姓者,共计三千七百二十六人。其中,有我们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也有一路行来,自发加入筑路队伍,给予我们莫大帮助的沿途各族百姓。”
蔡锷缓缓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名字。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庭。他仿佛能看到那些年轻的战士,那些质朴的乡民,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为了这条路,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李二牛,佴革龙村人……”他记得,这个村子在修建一段最为艰险的盘山路时,几乎全村的青壮都参与了进来,日夜奋战。
“松坡公,”林景云低声道,“佴革龙村,为了那段路,牺牲了十七位好男儿。”
蔡锷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眶已是通红。
“太惨烈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他是特地从乡下赶来,寻找自己牺牲在筑路工地的儿子的名字。他颤抖地伸出手,抚摸着冰冷的石壁,泪水无声地滑落。
纪念馆的工作人员适时地递上一块温热的毛巾。
林景云的目光转向一幅巨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修路过程中一次隧道塌方的惨烈场景。那是黑牛滩隧道,地质结构复杂,施工难度极大。
“那是1919年的冬天,”林景云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拉回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黑牛滩隧道在掘进到一百二十米时,突发大规模塌方。当时,有七十三名工兵正在隧道内作业。”
馆内一片死寂,只剩下林景云沉缓的叙述。
“塌方来得太突然,巨大的石块混合着泥土瞬间倾泻而下,将整个隧道口都堵死了大半。外面的救援队伍疯了一样地挖掘,用手,用最原始的工具,不顾一切地想要打通生命通道。”
“负责现场指挥的是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位连长,名叫张猛。他当时就在隧道口附近,侥幸躲过一劫。但他没有丝毫犹豫,带着身边仅有的十几个人,第一时间冲向塌方点。余震不断,碎石还在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随时可能发生二次塌方。”
“他们喊着里面兄弟的名字,用嘶哑的嗓子,希望能得到一丝回应。可是,只有石块滚落的沉闷声响。”
“整整三天三夜,张猛和他的弟兄们没有合眼,手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破了,他们就用布条简单包扎一下继续挖。饿了啃几口干粮,渴了喝几口泥水。”
“终于,在第三天下午,他们挖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心胆俱裂。隧道内部,大部分区域已经被完全掩埋,只有靠近缺口的几米空间尚存,七十三名兄弟,只有五人还活着,但也已经奄奄一息。”
“张猛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将幸存者一个个背了出来。当最后一名幸存者被救出时,他自己也因力竭而昏倒在地。”
林景云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那一次事故,我们失去了六十八位好兄弟。张猛醒来后,跪在那些牺牲兄弟的临时灵位前,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只是流泪。后来,他主动申请,留在了黑牛滩,继续负责那段隧道的后续工程,直到隧道贯通。”
照片上,救援的场面混乱而悲壮,泥土和汗水模糊了人们的面庞,但那份不放弃的执着,那份同袍之间的情谊,却透过模糊的影像,狠狠地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
蔡锷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他征战半生,见惯了沙场的残酷,但此刻,面对这些为了建设而牺牲的生命,他依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敬佩。
“值得吗?”戴戡突然轻声问了一句,与其说是在问林景云,不如说是在问自己。
林景云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面墙,看着墙上那些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名字。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循若兄,历史会给出答案。但我想,对于那些长眠于此的英魂而言,如果他们能看到今日之云南,看到这条路给西南带来的勃勃生机,他们会说,值得。”
走出纪念馆,阳光再次洒在身上,驱散了些许阴霾,但那份沉甸甸的感受,却深深烙印在了每个人的心中。
接下来,林景云又陪同蔡锷、戴戡等人参观了昆明附近的兵工厂、冲压厂、实业学堂以及西南三省联合护士学校。
兵工厂内,机器轰鸣,钢花飞溅。一排排崭新的步枪、机枪整齐排列,炮管闪烁着乌黑的光泽。蔡锷抚摸着一门新式山炮的炮身,眼中异彩连连:“好!好!少川,你们的兵工厂,如今的产能和技术,怕是连汉阳所也不能及了!”
林景云微笑道:“松坡公过奖。我们只是在您和诸位前辈打下的基础上,略尽绵力。”
冲压厂内,巨大的水压机发出震耳的声响,一块块钢板在高温和高压下被塑造成各种精密的构件。戴戡看得目不转睛:“这便是工业的力量!有了这些,我们才能制造出更精良的武器,才能发展更强大的工业!”
实业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与机器的运转声交织在一起。年轻的学子们,有的在学习机械制图,有的在操作车床,有的在进行化学实验。他们眼中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
“教育为本,实业兴邦。”蔡锷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感慨道,“少川,你不仅着眼于当下,更是在为西南的百年大计布局啊!”
西南三省联合护士学校,则展现了另一种欣欣向荣的景象。这里不仅有云南本地的学员,还有来自四川、贵州的学生。她们穿着洁白的护士服,认真学习着护理知识和战场急救技能。林景云特意介绍,学校的教材结合了现代医学与传统中医的精华,培养出来的护士,既懂西医的精准,也通中医的调理。
戴戡连连点头:“好啊!医疗乃民生之基,亦是强军之要。西南三省能联合办学,共享资源,此举意义重大。”
一路参观下来,蔡锷和戴戡脸上的凝重渐渐被欣慰与振奋所取代。云南的飞速发展,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林景云不仅在军事上有着卓越的才能,在民生建设、工业发展、人才培养上,同样展现出了非凡的远见和魄力。
“少川,”在返回昆明城的路上,蔡锷望着窗外阡陌纵横、厂房林立的景象,由衷地说道,“你主政云南这数年,励精图治,将这片西南边陲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百业兴旺。我与循若,皆感佩至深。”
戴戡亦道:“是啊,今日所见,令人耳目一新。云南有少川你,实乃西南之幸,国家之幸!这条重九路,不仅是云南的路,更是我们西南三省共同的路。它连接的,是我们共同的未来。”
林景云神色平静:“松坡公,循若兄,云南今日之成就,离不开二位在川、黔的鼎力支持与协同。西南一体,方能共荣。重九路只是一个开始,未来,我们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等待着我们去开拓。”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崭新的重九路上,也洒在每一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