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一日,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却驱不散林景云心头的焦躁。他推掉了一切军政事务,此刻只是一名焦灼等待的丈夫与准父亲。庭院里,平日里沉稳如山的他,此刻却焦急的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在心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与药材混合的气味,那是岳母苏夫人特意熏的,说是能驱邪避秽,保母子平安。
产房设在内院最安静的厢房,窗户用厚布蒙着,只隐隐透出些许光亮。岳母早早便请来了城中接生经验最丰富的稳婆,但林景云依旧不放心。他深知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女人生孩子,便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他特意将小翠调了过来,让她进入产房,随时观察情况,尤其是防止感染,以及应对任何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小翠如今已是西南三省联合护士学校的校长,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都远非寻常稳婆可比,有她在,林景云稍感心安。
郎中外公和叶春秋也陪着他守在院中。外公的脸色比林景云还要紧张,双手紧紧攥着拐杖,手背上青筋毕露。他时不时抬头望向紧闭的房门,嘴唇翕动,似在无声地祈祷。叶春秋则相对镇定些,但也时不时轻拍林景云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产房内偶尔传来苏映雪压抑的痛呼声,每一声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林景云的心上。他恨不得能替妻子承受这份痛苦,但他不能。他只能在这里等待,无助地等待。他想起与苏映雪相识相知的一幕幕,从最初的误解到后来的并肩作战,这个外表看似清冷、内心却无比炽热的女子,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战友,是他推行新政、实业兴邦的坚定支持者。
“督军,喝口水吧。”叶春秋递过一杯温水。
林景云摆摆手,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走到廊下,望着天井一方小小的天空,心中百感交集。他来到这个时代,凭借着超越时代的知识和坚韧不拔的意志,一步步从盐商庶子走到了云南督军的位置,他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也正在努力改变这片土地的未来。但此刻,他所有的权势、智谋,在产房内那个正在经历生死考验的女人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只希望母子平安,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愿望。
突然,一阵比之前更为急促的动静从产房内传来,夹杂着稳婆略显慌张的催促声。林景云的心猛地揪紧,几乎要冲上前去推开那扇门。
“稳住!景云!”外公低喝一声,拐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点,“相信映雪,相信小翠!”
就在这时——
“哇——哇哇——”一声嘹亮清越的啼哭,如同天籁,瞬间划破了庭院中令人窒息的沉寂!
林景云浑身一震,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喜悦洪流般席卷了他。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到房门前,却又在门边生生顿住,双手微微颤抖,竟有些不敢去推。
外公更是老泪纵横,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上的沟壑滚滚而下,他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阿秀……我的阿秀……你有孙儿了……林家有后了……”他口中的阿秀,正是林景云那早逝的生母。此刻,他所有的悲伤、思念与欣慰,都化作了这滚烫的泪水。
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稳婆满脸堆笑地走了出来,高声报喜:“恭喜督军!贺喜督军!是位小少爷!母子平安!”
“好!好!好!”林景云连说三个好字,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情。
“赏!重重有赏!”外公在一旁大声说道,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叶春秋也笑着拱手道贺:“恭喜督军喜得麟儿,这是我西南之福啊!”
正当众人沉浸在这份喜悦之中时,产房内却隐隐传来了争执声。
“不行!这剪刀不能用!”是小翠坚定而略带焦急的声音。
“哎哟,我说小翠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这剪子是全新的,专门给哥儿剪脐带用的,老祖宗传了几千年的规矩,错不了!图个吉利!”稳婆有些不满地辩解道。
“祖宗的规矩也得看是什么规矩!”小翠的声音拔高了几分,“这剪刀没有用沸水煮过,也没有用烈酒擦拭,上面沾着我们肉眼看不见的脏东西,若是直接用了,哥儿和嫂嫂都容易染上破伤风,那是要命的!必须用我这把消过毒的医用剪刀!”
岳母苏夫人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带着几分犹豫:“小翠啊,这……这稳婆接生了一辈子,也没出过什么事……”
“夫人!以前没事不代表一直没事!那是侥幸!产后风是怎么来的?很多就是因为这些不洁之物引起的!督军千叮万嘱,一切都要以安全为重!”小翠寸步不让。
稳婆嘟囔着:“什么脏东西,肉眼都看不见,净瞎说……”
林景云眉头微蹙,他听得分明。这不仅仅是一把剪刀的选择,更是新旧观念的激烈碰撞。他推行新学,革新军事,发展工业,每一步都伴随着与旧有势力的摩擦和斗争。没想到,在自己孩子的降生时刻,这种新旧之争依然如此鲜明地体现出来。要改变数千年来根深蒂固的习惯,何其艰难!这条路,任重而道远啊。
“就……就听小翠的……”一个虚弱但清晰的声音从房内传来,是苏映雪。她虽然筋疲力尽,但意识清醒,她无条件地信任林景云,也信任林景云培养出来的小翠。
“太太……”稳婆还想说什么。
“听小翠的。”苏映雪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稳婆这才悻悻然闭了嘴。
林景云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他的妻子,果然与众不同。
片刻之后,小翠端着一个盛着污水的盆子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喜悦:“督军,外公,叶先生,哥儿和嫂嫂都很好。嫂嫂累极了,已经睡下了。等会儿就能抱哥儿出来了。”
“好好好,辛苦你了,小翠。”林景云由衷地说道。
很快,一个用柔软的襁褓包裹着的小小婴孩被岳母苏夫人抱着走了出来。小家伙闭着眼睛,小嘴微微动着,红扑扑的脸蛋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可爱。
林景云小心翼翼地从岳母手中接过孩子。入手沉甸甸的,一股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涌上心头。这就是他的儿子,他与映雪的骨肉,是他生命的延续,也是他奋斗的希望。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小生命,所有的雄心壮志,此刻都化作了无尽的温柔。
外公凑上前来,仔细端详着曾孙,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像!真像景云小时候!眉毛,鼻子,都像!”
林家三爷林伯雍和三叔林永福也闻讯赶来,一进院子便拱手道贺:“恭喜督军!贺喜督军!”“我们林家添丁进口,大喜事啊!”两人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的喜悦。林景云如今的地位,也让他们这些旁支族人与有荣焉。
林景云抱着孩子,心中感慨万千。他轻轻走进产房,苏映雪已经醒了过来,脸色苍白,但眼神明亮,正温柔地注视着他。
“景云……”她声音沙哑。
林景云将孩子轻轻放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映雪,辛苦你了。你为林家立了大功,为我生下了长子。”
苏映雪摇摇头,眼中闪着泪光:“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希望……”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婴儿柔嫩的脸颊,母性的光辉让她整个人都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好好休养,其他的事情都不用操心。”林景云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接下来的几日,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西南各界的军政要员、商界名流、以及苏映雪在实业学堂的同事和女子学校的学生代表,都纷纷送上祝福和贺礼。林景云大部分都交由管家处理,自己则尽可能多地陪伴在苏映雪和孩子身边。
月色如水的夜晚,苏映雪靠在床头,林景云坐在一旁,两人低声谈论着孩子的未来。
“这孩子,将来一定要让他读书明理,学贯中西。”苏映雪轻声道,“不能只学四书五经,更要学格致之学,学那些能强国富民的真本事。”
林景云点头赞同:“那是自然。我会给他最好的教育,让他拥有开阔的眼界和独立的思想。但更重要的,是要培养他的品格,让他明白家国大义,明白肩上的责任。”他顿了顿,看着妻子,眼中充满了柔情,“就像你一样,有思想,有担当。”
苏映雪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嗔道:“又取笑我。”随即又正色道:“孩子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林景云沉吟片刻:“我想请岳父和外公给孩子取个乳名,至于大名,我们夫妻二人一同商议,你看如何?”
“好,都听你的。”苏映雪浅浅一笑。
次日,林景云便将此事告知了苏伯年和外公。
苏伯年捋着胡须,笑道:“哈哈,督军太客气了。这孩子是林家的长房长孙,大名自然该由你这做父亲的来取。乳名嘛,老夫倒是可以琢磨一个。”
外公也连连点头:“少川说的是。乳名好取,讨个吉利,好养活就行。老头子我也想一个,看看孩子跟哪个有缘分。”
于是,苏伯年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叫“承泽”,寓意承受恩泽,福运绵长。外公则取了个乳名叫“康健”,简单直白,只盼孩子一生健康平安。
两个乳名都很好,林景云和苏映雪商量后,最终选了外公取的“康健”。外公一生行医,救死扶伤,这个“康健”不仅寄托了对孩子的祝福,也蕴含着外公朴素而深沉的爱。
至于大名,林景云与苏映雪几经商议,最终定下一个字——“启”。
“启,开启,启迪。”林景云握着苏映雪的手,目光深邃,“我希望他将来能开启民智,为这个国家带来新的气象。”
苏映雪眼波流转,轻声道:“那便再加一个‘昌’字,如何?启迪民智,国运昌盛。”
“林启昌!”林景云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好!就叫林启昌!开启民智,复兴中华!愿我儿将来能继承你我之志,为这片土地,为这个国家,开创一片新的天地!”
苏映雪依偎在丈夫怀中,听着他铿锵有力的话语,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与希望。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满庭院。林景云抱着襁褓中的林启昌,感受着那份初为人父的沉甸甸的责任与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