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苏家宅邸。
雕花窗棂外,天光已褪去了正午的炽热,染上一抹柔和的暖黄。苏映雪端坐于书房的梨花木椅上,面前摊开的书卷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她的思绪,早已飘回了城郊那条尘土飞扬的官道,飘回了那两个并辔而行的身影。
林景云,蔡锷。
一个是被她退婚、被昆明上流圈子视为“暴发户盐商庶子”的人物,另一个则是声名鹊起、手握兵权的云南新军协统。这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竟能那般从容地并肩策马,谈论着讲武堂的经费,谈论着与遥远德国的合作,谈论着那些足以搅动风云的军政要事。
“克虏伯炮……马克沁机枪……弹药……”这些充满杀伐气息的词语,从那个她印象中只懂算计盐价的林景云口中吐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他提及德国人时的笃定,谈及资金到位时的平静,甚至是对蔡锷这位新军统帅隐隐流露出的支持与期许,都彻底颠覆了苏映雪过往的认知。
这哪里是什么目光短浅的盐商?
这分明是一个胸有丘壑、手腕非凡的布局者!
她想起父亲最初提及这门婚事时的说辞,无非是看中林家日益增长的财力,以及林景云搭上总督府线的“运气”。她因其庶子身份和商人习气而心生抵触,更因那些关于他行事乖张、不循规蹈矩的传闻而厌恶。退婚之时,她只觉得是摆脱了一个俗不可耐的麻烦。
可现在,她只觉得荒谬。是自己坐井观天,识人不明!
那些被她鄙夷的“乖张”,或许正是打破常规的魄力?那些被她忽略的“商贾手段”,竟能直通万里之外的德意志,为云南新军输送军火?
羞愧与震惊交织,在她心头翻涌。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对林景云的了解,贫瘠得可怜。她所看到的,不过是旁人嘴里的标签,是她自己固执的偏见。
“小姐,您该用晚膳了。”贴身丫鬟小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提醒。
苏映雪回过神,轻轻摇头:“先不急。”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被夕阳拉长的树影。“小环,你去打听一下,最近城里……特别是关于林家那位二少爷,都有什么消息?无论大小,都告诉我。”
“林二少爷?”小环有些讶异,但还是恭敬地应下,“是,小姐。”
接下来的几天,苏映雪几乎是足不出户,但关于林景云的消息,却源源不断地汇集到她的书房。
“听说林二少爷改良了井盐制法,产出的‘霜雪盐’又白又细,价钱还公道,城里好多百姓都念他的好。”
“他还组建了一支什么‘流动医疗队’,带着郎中和药材,专门往那些偏远的山寨里跑,搞什么‘百寨义诊’,听说救了不少人呢!”
“林家的护盐队现在可威风了,装备精良,听说连法国人的商队都敢硬顶,上次还缴了他们一批走私的烟土!”
“城南的讲武堂,最近好像动静不小,听说就是得了林二少爷一大笔钱,蔡总办正加紧练兵呢!”
……
每一条消息,都像一块拼图,逐渐勾勒出一个与她先前印象截然不同的林景云。他不仅仅满足于积累财富,更将财富用于改善民生,用于强军备战。他不仅与官场人物周旋,更深入穷乡僻壤,为底层百姓送去医药。他不仅在国内与人争利,甚至将目光投向了国际,与列强博弈。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实业家”三个字可以概括的了。他的所作所为,隐隐透着一股“经世济民”、“图强救亡”的意味。
苏映雪的心湖被彻底搅动了。她想起自己平日里空谈西学新知,忧虑国事维艰,却从未想过能以如此务实、如此有力的方式去践行。林景云,这个被她轻视的人,却在用实际行动,走在了一条她难以想象的道路上。
一种复杂的情愫在心中悄然滋生。有敬佩,有好奇,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悔意?
她走到书架前,目光逡巡。这里有她珍藏的各种新旧书籍,从经史子集到西学译着。最终,她的指尖停留在了一本蓝色封皮的书上——严复翻译的《天演论》。
这本书,自传入中国以来,便以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点,深深震撼了无数寻求变革之道的知识分子。苏映雪自己也曾反复研读,深受启发,更在书页的空白处,用娟秀的小楷写下了不少自己的感悟和批注。
她抽出这本书,摩挲着封面。这不仅仅是一本书,更是一种思想的象征。她觉得,或许这本书里的思想,能与林景云正在做的事情产生共鸣。
将带有自己批注的书送给他……这算不算一种唐突?
苏映雪脸颊微微发烫。这在过去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但现在,她却觉得,对于林景云这样的人,或许不应该用世俗的眼光和礼教的束缚去衡量。她想了解他更多,也想让他……了解自己一点点。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欣赏。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她低声念着书中的话,眼神逐渐坚定。
她取来一张素雅的信笺,并未多言,只写了寥寥数字:“闻君抱负不凡,行事磊落,此书或堪一读。书中浅见,聊博君哂。苏映雪敬上。”没有称谓,没有客套,平实而直接。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笺夹在书页中,然后用一块素色的绸布将书仔细包好。
“小环。”
“小姐?”
“你找个绝对可靠的人,务必亲手将这个包裹,送到林家二少爷手上。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他本人,不要经过任何其他人。”苏映雪郑重地叮嘱道,将包裹递给小环。
“是,小姐,奴婢明白。”小环接过包裹,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分量,她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从窗口撤走,暮色四合。苏映雪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林家宅邸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包裹送出,如同投石入水,她不知道会激起怎样的涟漪,但她知道,自己与林景云之间那条无形的线,似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连接了起来。
***
与此同时,林景云刚从讲武堂回来,处理完一批关于新购军械入库和分配的文书。与蔡锷的那番谈话,让他心潮澎湃,也让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几分。德国人的资金和技术是助力,但如何将其转化为真正的实力,还需要无数细致的工作。
他揉了揉眉心,端起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
“二少爷,外面有人送来一个包裹,指名要亲手交给您。”一个管事的进来禀报。
“哦?谁送来的?”林景云有些意外,最近找他的人不少,但指名要亲手交接的却不多。
“小的问了,那人嘴严得很,只说是受人之托,放下东西就走了。”管事回答。
林景云示意他将东西拿进来。
包裹不大,用一块素净的蓝色绸布包着,打了个简单的结。入手感觉,像是一本书。
他解开绸布,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本《天演论》。
林景云微微挑眉。这本书他自然熟悉,其思想在当下正深刻影响着中国社会。只是,谁会送这样一本书给他?他的那些生意伙伴?不太可能。官场上的人?更倾向于送些实际的利益。
他随手翻开书页,目光立刻被吸引住了。
书页的空白处,写满了娟秀而有力的蝇头小楷。那不是简单的读书笔记,而是充满思辨的见解和感悟,时而引经据典,时而结合时弊,见解独到,文笔斐然。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忧国忧民的情怀和对变革的渴望。
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写出!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页的批注上:“世道存亡,唯变所适。不变,则为天演所淘汰。国之自强,亦犹是也。”笔锋锐利,观点清晰。
林景云的心头微微一动。这种思想深度和笔迹风骨……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身影——那个曾经在退婚书上签字,清冷孤傲的苏家大小姐,苏映雪。
除了她,还有谁会送这样一份“礼物”?
他拿起夹在书中的信笺,展开。
“闻君抱负不凡,行事磊落,此书或堪一读。书中浅见,聊博君哂。苏映雪敬上。”
果然是她!
林景云拿着书和信笺,站在原地,一时有些怔然。他完全没料到,这位曾经对自己不屑一顾的苏大小姐,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重新进入他的视线。
她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是那天与蔡锷在城外相遇被她撞见了?还是听说了关于霜雪盐、百寨义诊、亦或是讲武堂的事情?
“闻君抱负不凡,行事磊落……”林景云咀嚼着这八个字,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看来,这位苏小姐并非如他想象中那般,只是个困于深闺、眼高于顶的传统才女。她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独立的思考能力。
他再次看向书页上的批注,那些灵动而深刻的文字,仿佛带着主人的温度和气息。这不仅仅是一本书,更像是一次无声的对话,一次思想的碰撞。
这个女人,有点意思。
林景云将书合上,重新用绸布包好,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他没有立刻回信,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但他的心里清楚,这本带着墨香和独特见解的《天演论》,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荡开了一圈圈微妙的涟漪。
窗外,夜色渐浓。昆明城依旧沉睡,但城中的某些人和事,却在悄然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变革的风,不仅仅在讲武堂的上空盘旋,也吹进了某些人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