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井的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土地补药”带来的亢奋与希冀。盐工们脸上的笑容多了,脚步轻快了,连那常年缭绕的灶火烟气,闻起来都带着一股子盼头。钾肥的成功提取,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了这片古老的土地和世代生活于此的人们心中。
然而,林景云的目光,并未在那些雪白的氯化钾和硫酸钾晶体上停留太久。他负手站在一排陶缸前,里面盛装着提取钾肥后剩下的、颜色更深、更显粘稠的母液。这些才是被反复浓缩、析出各种盐类后,真正意义上的“苦卤之精髓”。阳光偶尔穿透工棚的缝隙,照在漆黑如墨的液面上,泛不起半点涟漪,只有一种沉寂的、仿佛蕴藏着某种力量的粘滞感。
三爷处理完一批钾肥入库封存的事宜,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激动。“总办,工匠们都学会了提炼钾肥的法子,头几批试产很顺利!按您的吩咐,已经选好了几块试验田,开春就种下去,让大家伙亲眼看看效果!”他搓着手,语气里满是期待,“有了这‘土地补药’,往后咱们黑井的盐工,不光能靠盐吃饭,还能指望地里多打粮食!”
林景云微微颔首,视线却依旧凝视着缸中的深色液体。“钾肥是固本之策,能让百姓安身立命。”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但这还不够。”
他伸出手指,沾了一点缸沿的湿气,那液体粘稠,颜色在指尖上呈现出一种极深的、近乎发黑的棕褐色。“三爷,你闻闻这剩下的苦卤,除了苦涩,还有没有别的味道?”
三爷不明所以,但对林景云已近乎盲从,他凑近了些,小心地吸了吸鼻子。一股极其刺鼻、令人喉头发痒、带着强烈刺激性的气味猛地钻入鼻腔,呛得他连连后退,咳嗽不止。“咳咳……总办!这……这味儿冲得很!像是……像是烂了的海草,又像是啥东西烧焦了,还带着股说不出的怪味,闻了脑子发晕!”
周围几个好奇凑近的盐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味呛得龇牙咧嘴,纷纷掩鼻。
林景云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冲鼻子就对了。这股特殊的味道,正是我要找的另一种宝贝。”
“还……还有宝贝?”三爷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缸散发着恶臭的“毒水”,难以置信,“总办,这玩意儿闻着就不是好东西,可别是啥剧毒之物吧?”
“它确实有毒性,而且腐蚀性很强,不能直接入口,皮肤也不能长时间接触。”林景云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但良药苦口,奇货亦可能貌不惊人,甚至带有危险。这缸里的东西,若用对了法子,提炼出来的精华,在西洋市场上,可是比黄金还要紧俏的医药原料!”
医药原料?比黄金还紧俏?
三爷和周围的盐工们彻底懵了。他们祖祖辈辈跟盐打交道,只知道盐能吃、能卖钱,后来知道苦卤能提“土地补药”已经是颠覆认知,现在总办居然说这最最浓缩、气味最难闻的“废料之废料”,还能变成西洋人抢着要的药材?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总办,您……您没说笑吧?”一个胆大的老盐工忍不住问道,语气里充满了困惑。
林景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吩咐道:“来人,按我之前画的图纸,把那套新的家伙什抬过来!再准备充足的柴火和清水!”
很快,几个身强力壮的盐工小心翼翼地抬来一套奇特的装置。主体是一个带有密封盖的大号耐火陶罐,盖子上开了两个孔,一个孔用粗壮的竹管连接到一个烧着开水的大铁锅喷口,另一个孔则引出一条更长的竹管,这条竹管的中段,被巧妙地设计成盘旋状,浸泡在一个盛满冷水的大木槽里,竹管的末端,则对准一个壁厚口小的琉璃瓶。
这套装置的古怪程度,比之前提取钾肥的设备有过之而无不及。盐工们虽然看不懂,但执行力极强,按照林景云的指示,将装置摆放稳妥,连接处用湿润的黄泥仔细封好,确保不漏气。随后,几个人小心地将那些深褐色的浓缩苦卤母液,舀入那个大号的耐火陶罐中,盖上盖子,同样用黄泥密封。
“点火!”林景云一声令下。
柴火被点燃,塞进陶罐下方的灶膛和烧水铁锅下方的灶膛。火焰舔舐着锅底和罐底,发出噼啪的燃烧声。很快,铁锅里的水开始沸腾,白色的蒸汽“嗤嗤”地通过竹管,被压入盛放苦卤母液的陶罐中。
陶罐里的液体开始被加热,同时被注入的水蒸气搅动、稀释、升温。起初,罐子里只是冒出些许白汽,顺着另一根竹管排出。但随着温度持续升高,一股异样的气息开始弥漫开来。
那股之前闻到的、刺鼻呛人的味道,变得越来越浓烈!即便是站在几步开外,也让人感到喉咙和眼睛受到强烈的刺激。
“总办,这味儿太大了!”有盐工忍不住喊道,眼睛被熏得直流泪。
“所有人,用湿布捂住口鼻,退到上风口!”林景云沉声命令,他自己也用一块湿布掩住了口鼻,双眼却紧紧盯着那根穿过冷却水槽的竹管。
奇妙的景象开始发生。从陶罐里涌出的、不再是白色的水蒸气,而是一种带着明显颜色的、红棕色的浓烈烟气!这股红棕色的烟气,在密闭的竹管内翻腾着,涌入那段盘旋在冷水槽中的管段。
遇到冰冷的管壁,红棕色的烟气仿佛受到了惊吓,迅速凝结。先是管壁上蒙上了一层暗红色的“雾气”,随即,这层雾气越来越厚,开始汇聚成液滴。一滴、两滴……深红棕色的、油状的、看起来异常沉重的液体,顺着竹管内壁缓缓滑落,最终滴入末端的那个厚壁琉璃瓶中。
滴答,滴答……
液滴汇集,在琉璃瓶底部积起了一小汪深红棕色的液体。这液体颜色极深,近乎于黑,但在光线下晃动时,却能看到一种独特的、非金非属的暗红光泽。更令人惊奇的是,这液体表面并不平静,它似乎在微微“沸腾”,不断有红棕色的、比空气更沉的烟气从中逸出,缭绕在瓶口,散发出更加浓郁的刺激性气味。
整个工棚里,除了灶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蒸汽的嘶嘶声,只剩下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咳嗽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小小的琉璃瓶上,看着那诡异的深红棕色液体一滴一滴地增加。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林景云估摸着差不多了,下令撤掉陶罐下的火焰,只保留烧水铁锅的火继续产生蒸汽,用纯粹的水蒸气将管道里残留的红棕色气体“吹扫”干净。
又过了一会儿,确认管道里只有水蒸气出来后,林景云才让人撤掉了所有的火。他示意众人不要靠近,自己则戴上了一副用多层厚麻布和软皮缝制的简易手套,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个盛放着深红棕色液体的琉璃瓶。
瓶子入手微沉,隔着厚厚的琉璃壁,也能感受到里面液体的粘稠。林景云找来一个软木塞,用蜡油浸过,紧紧地塞住瓶口,又在外面用湿泥封了一层。做完这一切,他才将瓶子举起来,展示给众人。
“都看清楚了。”林景云的声音透过湿布,显得有些沉闷,但威严不减,“这就是我说的,比黄金还紧俏的宝贝——溴素!”
溴素?
一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名词。
三爷壮着胆子,上前几步,隔着一段距离仔细打量那瓶中的液体。“总办,这……这就是‘溴素’?它……它到底有啥用?真能做药?”
“溴素本身不是药,但它是制造一种极其重要的西药——镇静剂的主要原料。”林景云解释道,“西洋人称之为bromide Sedatives。在他们那边,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普通市民,生活压力大,或者生了某些病,导致心神不宁、难以入睡时,医生就会开这种药。需求量极大,而且只有少数几个国家能够生产溴素,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这东西,有剧毒,腐蚀性极强,沾到皮肤上会造成严重灼伤,挥发出来的气体吸入过量会致命。所以,生产、储存、运输,都必须极其小心!”
听到这话,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那瓶“溴素”的眼神,充满了敬畏,甚至还有一丝恐惧。这哪里是宝贝,分明是索命的毒物!
“总办,这……这么危险的东西,咱们弄它干啥?万一出点事……”三爷忧心忡忡。
“危险与机遇并存。”林景云目光锐利,“正因为它危险,难以生产和掌控,所以才显得珍贵!西洋人需要它,我们能生产它,这就意味着巨大的利润!一磅溴素的价格,足以买下几百斤上好的食盐!我们把它卖给洋人,换回来的,是真金白银,是我们可以用来购买机器设备、枪炮弹药的硬通货!”
他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拔高:“钾肥,是为了让咱们自己人吃饱穿暖,站稳脚跟!而这溴素,是为了让我们从洋人那里赚取财富,是为了购买利器,是为了将来能挺直腰杆,是为了‘实业兴邦,强军护国’这八个字!”
一番话,掷地有声,驱散了众人心中的恐惧,点燃了更深层次的火焰。
他们明白了!总办的眼光,早已超越了黑井这一隅之地,超越了盐巴和粮食。他要用这人人丢弃的苦卤,不仅要解决民生问题,更要从中炼取出撬动财富、改变国运的钥匙!
“我明白了!总办,我彻底明白了!”三爷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看着那瓶深红棕色的液体,眼神不再是恐惧,而是炽热,“这苦卤,不,这是老天爷赐给咱们云南,赐给总办您的聚宝盆!您放心,这溴素的生产和储存,我亲自带人负责,制定最严格的规矩,绝不让它出半点差池!咱们把它变成银子,变成枪炮!”
其他的盐工们也纷纷响应,眼神坚定。
“对!听总办的!造‘溴素’,换洋枪洋炮!”
“妈了个巴子,以前还嫌苦卤臭,现在看,这比金子还香!”
林景云满意地点点头,他知道,思想的转变已经完成。他开始详细地讲解溴素的储存要求:必须使用厚壁琉璃瓶或耐酸陶瓷坛,绝对密封,避光保存,远离火源和任何有机物,存放地点必须阴凉通风,并且要有专门的标识。运输时更是要层层防护,标注最高等级的危险品标记。
每一个细节,他都讲得清清楚楚,不厌其烦。这不仅是对生产负责,更是对这些信任他、跟随他的工人们的生命负责。
工棚外,夕阳的余晖将黑井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但工棚内,那瓶深红棕色的液体,以及它所代表的全新可能,似乎比阳光更加耀眼,预示着一个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充满挑战的未来,正在加速到来。
黑井的灶火,燃烧得更旺了。盐工们的汗水,挥洒得更有力了。他们知道,自己正在参与的,不仅仅是一场生产技术的革新,更是一场关乎命运、关乎未来的伟大事业。从苦涩的卤水中,他们看到的,不再是废弃物,而是滋养土地的甘霖,是换取财富的源泉,是通往强盛的希望之路。而引领他们劈开这重重迷雾,走向光明的,正是那位年轻得不可思议,却拥有着点石成金般智慧的总办——林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