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的天,骤然变了。凛冽的寒风卷过街巷,吹不起半分尘土,却将肃杀之气吹进了每一个人的骨子里。总督府门前,告示栏下人头攒动,却鸦雀无声,只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盖着总督府朱红大印的判决文书。
“奉天承运,总督谕令:查盐商林景辉,勾结外夷,囤积居奇,倾销洋盐,祸乱盐市,罪大恶极!其与法兰西布兰德商行往来账册、密信,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此等行径,国法不容,民怨沸腾!为正国法,安民心,平外夷之议,兹判处林景辉及一干从犯,斩立决!另,法兰西布兰德商行云南管事皮埃尔,玩忽职守,纵容下属,然念其外邦人士,不谙国法,酌情驱逐出境,永不得入境!钦此!”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斩立决!”人群中终于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随即是更大的哗然。
“林家大少爷,就这么完了?”
“活该!勾结洋人,卖咱们祖宗的盐,赚黑心钱!”
“砍得好!大快人心!”
议论声浪中,却也夹杂着几丝不和谐的嘀咕。
“那个叫皮埃尔的洋人……怎么只是驱逐出境?”
“就是啊!他不是主谋吗?凭什么洋人就能从轻发落?”
“哼,还不是怕了洋人!官府的骨头,软得很!”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不满的低语如同暗流,在人群中涌动,但很快被对林景辉伏法的快意所淹没。几个林家主宅派来探听消息的下人,早已面无人色,腿脚发软,几乎瘫倒在地,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人群中。
消息如同插翅的猛禽,以最快的速度扑向了林家主宅。
原本就死气沉沉的宅院,此刻更是被绝望的阴霾彻底笼罩。每一处雕梁画栋,都透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林柏山坐在冰冷的太师椅上,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曾经精明锐利的双眼浑浊不堪,只剩下空洞和死寂。桌上散落着几张银票的存根,还有几份地契的转让文书,那些红色的指印如同凝固的血迹,刺眼夺目。
五十万两,整整五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他几乎掏空了林家几代人积攒的家底,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头都磕破了,送出去的银子却连个响动都没听到,最终换来的,却是儿子斩立决的判决!那个洋人,那个该死的皮埃尔,竟然只是被赶走!凭什么!
“噗——”一口腥热的心血猛地喷出,染红了身前的衣襟,也溅污了那些象征着财富化为乌有的纸张。林柏山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着,像一棵被狂风拦腰折断的老树,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濒死的挣扎。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我林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毁于一旦啊!”
管家老泪纵横,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力道之大,让管家踉跄了几步。
“老爷,您保重身体啊!留得青山在……”
“身体?”林柏山惨笑一声,笑声比哭声更令人心碎,“还要这副残躯做什么?看着家破人亡吗?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蒙羞吗?青山?哪里还有青山!都被我这个蠢货搬空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脚步踉跄,眼神扫过这曾经辉煌、如今死寂的厅堂,每一件器物都沉淀着岁月的痕迹,如今却都蒙上了一层灰败。“五十万两……喂了狗……连个响声都没有……我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
“传……传我的话……”林柏山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从今日起,我林柏山……退隐林家族长之位……主宅事务,交由族老共议……我……我累了……撑不住了……”
说完这句话,他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颓然倒回椅中,双目紧闭,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再无一丝生气,任凭管家如何呼唤,也纹丝不动。
几乎是同时,内院深处,一声凄厉到撕裂空气的尖叫猛地炸开。
“不——!辉儿!我的辉儿!”
王氏披头散发地冲出房门,华贵的衣衫散乱不堪,脸上未施脂粉,惨白如纸,眼神疯狂而涣散。当她听到管家颤抖着声音禀报的判决结果时,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崩塌了。
她的儿子,她引以为傲的嫡长子,她倾注了所有心血和希望的依靠,竟然要被砍头?那个洋人,那个明明是主谋的洋人,却安然无恙?
“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是林景云!是那个小畜生陷害他!对!一定是!”她状若疯癫,抓住前来报信的管家胳膊,尖锐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留下几道血痕,“快!快去告诉老爷!让他去求情!我们还有钱!我们还有很多钱!可以买通!一定可以!再去求洋人!让法国领事出面!”
管家哭着摇头,忍着痛:“夫人,晚了……判决已下,总督府的兵丁已经去天牢提人了……老爷他……他也……”
“他也怎么了?!说!”王氏尖声追问,声音嘶哑。
“老爷他……心力交瘁,刚刚已经宣布……退隐了……”
“退隐?”王氏踉跄后退几步,眼神彻底涣散,失去了焦点,“他怎么敢……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
儿子没了,丈夫也倒了……她一生的经营,所有的依仗,所有的算计,瞬间化为乌有。巨大的打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口。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双腿发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夫人!夫人!”丫鬟仆妇们惊慌失措地围上来,哭喊声、呼唤声、脚步声乱作一团。
整个林家主宅,这座曾经象征着财富与权势的府邸,彻底陷入了崩溃和混乱的深渊,宛如一艘正在急速沉没的破船。
与此同时,城郊那隐秘的盐场作坊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林景云正站在一排新制成的白瓷盐罐前,仔细端详着。瓷罐温润如玉,釉色洁白,罐身用淡雅的青料勾勒出几抹写意的竹枝,清新脱俗。罐盖边缘镶嵌着一圈细细的银边,低调而奢华。旁边,是用上等楠木打造的方盒,盒盖上用阴刻填金的工艺,雕琢着“霜雪盐”三个古朴典雅的大字,笔锋遒劲。最下方,是四个稍小却同样醒目的字——“御贡品质”,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尊贵。
阿武脚步急促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眼神中又夹杂着几分复杂难明的情绪。
“少爷!城里传来消息了!”
林景云缓缓转过身,神色平静无波,深邃的眼眸里不起一丝涟漪,对于这个结果,他心中早有定数。
“说。”
“林景辉……还有布兰德商行在昆明的几个主事,除了那个法国管事皮埃尔被驱逐出境,其余的……都被判了斩立决,即刻执行!”阿武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既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有一丝对世事无常的感慨,“总督府的公告贴出来了,说是勾结外夷,祸乱盐市,证据确凿。”
林景云拿起一个温润的白瓷罐,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凉细腻的表面,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阿武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少爷的脸色,继续低声道:“还有……主宅那边……老爷子受不住打击,当场吐血,已经宣布退隐了。夫人……王氏……听说也昏死过去了,现在还人事不省……”
作坊里一时间只有远处真空蒸罐运作时轻微的嗡鸣声,和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咸味。
林景云沉默片刻,将瓷罐轻轻放回楠木盒中,盖上盒盖,动作轻柔,仿佛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
“知道了。”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早已写在剧本上的事情。
阿武看着少爷冷峻如雕塑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主宅的倾覆,固然有他们咎由自取的成分,但速度之快,结局之惨烈,还是让人唏嘘。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有着眼前这位少爷不动声色的推动与算计。这份心智,这份手腕,令人敬畏。
“少爷,那……主宅那边,我们……”阿武有些迟疑地问。是否需要做些什么?哪怕是表面文章?
林景云抬眼看他,瞬间击碎了阿武心中那一丝不合时宜的犹豫。“我们做什么?林柏山自作聪明,以为金钱可以买通一切,落得如此下场,是他愚蠢。王氏和林景辉母子,作恶多端,屡次三番想要置我于死地,这是他们的报应。与我们何干?”
他走到窗边,目光投向昆明城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漠然。“林家主宅的时代,结束了。他们守着腐朽不堪的过去,注定要被碾碎在时代的洪流里。他们的覆灭,是为我们的新生让路。”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重新燃起灼热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点亮的星辰,他拍了拍身前的楠木盒,声音斩钉截铁:“我们的重心,在这里!”
他指着那些包装精美的霜雪盐,语气激昂:“这,才是未来!林景辉死了,布兰德商行在云南的势力也被重创,法国人短时间内不敢再轻举妄动,这正是我们‘霜雪盐’横空出世的最好时机!市场已经为我们清空了道路!”
“包装已经全部准备妥当,首批五千斤霜雪盐也已入库。”阿武立刻收敛心神,被少爷的豪情感染,沉声汇报,“上海和广州的渠道,我已经亲自对接,都是和我们林家生意多年的老人,绝对可靠。只等少爷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发货!”
“好!”林景云眼中精光大盛,拳头微微握紧,“立刻安排发货!记住,要分批,走不同的路线,务必隐秘!用我们最快的船,走水路!告诉他们,这批货关系重大,不容有失!第一炮,必须打响,而且要打得漂亮!要让上海滩和广州城的那些达官显贵、豪商巨贾,都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盐中之王!”
“是!属下这就去办!”阿武热血沸腾,领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