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庞大的仓库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唯有几盏马灯,在堆积如山的零件间投下摇曳的光影,映照着苏伯年凝重的脸庞和林武坚毅的侧影。
“林护卫,上千个零件,大大小小,形状各异,要从这龙蛇混杂的上海滩,运回数千里外的云南,这第二步,比拆卸更难,更险。”苏伯年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指着那些分门别类、贴着标签的钢铁部件,“目标太大,一起运,绝无可能。洋人的轮船公司不会接这种私活,就算接了,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睛。一旦被发现,我们人货两空,甚至性命难保。”
林武目光锐利,扫过那些冰冷的钢铁:“先生的意思,是分散运走?”
“对!化整为零,瞒天过海!”苏伯年加重了语气,“我们要找到可靠的运输渠道,而且不能是单一渠道。水路、陆路,都要利用起来。将这些零件伪装成普通货物,分批、分次,沿着不同的路线运往内地,最终在约定的地点汇合。”
林武沉吟道:“上海水陆交通发达,连接内陆的商路众多。只是,要找到既可靠又嘴严,还能承担长途运输的商号或镖局,并不容易。而且,量如此之大,时间跨度如此之长,难保不走漏风声。”
苏伯年点点头:“这正是我最担心的。所以,我们不但要找对人,还要用重金和手段,让他们不敢有二心。”他看向林武,“此事,又要辛苦林护卫费心了。外围的警戒要更加严密,任何靠近仓库的可疑人员,都要立刻控制。同时,你我还要分头行动,去寻找合适的运输门路。”
“先生放心,仓库这边交给我。”林武斩钉截铁,“至于运输门路,我这些日子也留意了一些。上海滩除了洋行,还有不少咱们中国人自己的船帮和脚行,专门跑内河和长途贩运。只是鱼龙混杂,信誉难辨。”
“那我们就去‘混’一混,‘辨’一辨!”苏伯年眼中闪过一丝精明,“赵四那边,或许还能再用用。他是地头蛇,路子野,认识的人多。另外,我打算再去拜访几家规模较大的绸缎庄或者药材行,他们常年往内地运货,或许有自己的运输渠道,可以设法搭上关系。”
接下来的日子,比拆卸机器时更加忙碌和紧张。
白天,苏伯年带着几名精干的护卫,穿梭于上海的街巷。他不再去那些光鲜亮丽的洋行,而是深入到更为市井、更为嘈杂的区域。他去了南市的十六铺码头,那里帆樯林立,人声鼎沸,无数的驳船、沙船拥挤在浑浊的黄浦江边,形成了一个庞大而混乱的水上世界。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水和煤烟混合的气味。他与那些皮肤黝黑、肌肉虬结的船老大、水手攀谈,旁敲侧击地打听着跑长江内河、甚至能通达西南的船帮。
他也去了城隍庙附近的商业区,那里店铺林立,商贾云集。他以替云南某大商号采购绸缎、药材为名,与几家老字号的掌柜、伙计周旋,试图了解他们的物流方式。然而,这些人要么警惕性极高,要么所知有限,要么提出的条件苛刻得离谱。几天下来,收效甚微。
林武则利用他的方式,在夜晚出动。他带着两名队员,换上不起眼的短衫,出没于一些龙蛇混杂的酒馆、茶楼甚至赌场。这些地方是消息的集散地,也是各种地下交易的撮合点。凭借着敏锐的观察力和慑人的气场,他很快就接触到了一些专门“走水路”、“跑旱路”的人物。这些人大多是帮会背景,说话行事都带着一股江湖气,要价也极为狠辣。
“先生,南市那边有个‘通江龙’王五,手下有十几条沙船,常年跑长江一线,最远能到汉口。据说路子很野,跟沿途的水匪、官卡都有勾结,只要价钱给到位,什么货都敢运。”林武向苏伯年汇报,“还有个叫‘铁脚马’的,是个车行的头儿,手下有几十辆骡车,专门跑长途陆运,能走河南、陕西,甚至更西边。但这两人胃口都极大,而且看我们是外地人,恐怕会狮子大开口,甚至黑吃黑。”
苏伯年皱着眉头:“风险太高。我们需要的是稳妥,不是亡命之徒。再找!一定要找到相对可靠,能长期合作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赵四那边,终于传来了一个好消息。他通过七弯八拐的关系,搭上了一个名为“四海通”的民间货运组织的线。这个组织并非某个单一的商号或帮会,而是一个由多家跑内河运输的船家、以及一些走陆路的马帮、车行组成的松散联盟。他们互通有无,共享信息,也共同承担风险,专门承接一些路途遥远、或者不方便通过官方驿站、大洋行运输的货物。其组织者,是一位被称为“孟夫子”的老者。
“孟夫子?”苏伯年有些意外,“听起来像是个读书人。”
赵四点头哈腰:“苏老板,您可别小看这位孟夫子。听说早年也是个秀才,后来家道中落,才入了这行。为人精明,讲规矩,重信誉,在道上很有名望。‘四海通’能做起来,全靠他从中斡旋协调。不过,他轻易不露面,要见他,得先通过他的大管事,还得有人引荐。”
“引荐人你找好了?”
“找好了!花了不少银子打点!”赵四搓着手,“是‘四海通’里一个跑湖广线的船老大,跟孟夫子的大管事有些交情。约好了,明晚在法租界边缘的一家老茶馆见面。”
苏伯年沉吟片刻:“好!明晚我和林护卫一起去。赵四,你安排妥当,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谢苏老板!谢苏老板!”赵四连声应道。
第二天傍晚,苏伯年和林武依约来到那家名为“一壶春”的老茶馆。茶馆不大,临着一条僻静的小街,门面陈旧,里面光线昏暗,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茶客。赵四早已等在门口,引着两人进了一个小小的包间。
包间里已经坐着一个人,四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半旧的绸布短褂,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太阳穴微微鼓起,双手骨节粗大,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这位是‘四海通’的周管事。”赵四连忙介绍,“周管事,这位是苏老板,这位是林护卫。”
那周管事并未起身,只是抬眼打量了苏伯年和林武一番,目光在林武身上停留了片刻,微微一凝,随即抱拳道:“苏老板,林护卫,久仰。听赵四说,苏老板有一批货,想走我们‘四海通’的路子,运往西南?”
苏伯年回了一礼,开门见山:“正是。货有些特殊,量也不小,需要分批、长期运送。不知贵组织可否承接?价钱好商量,但必须保证绝对安全、绝对保密。”
周管事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苏老板快人快语。我们‘四海通’做的就是这碗饭。只要东家信得过,给得起价,别说是西南,就是天涯海角,我们也能想法子送到。至于保密,更是我们这行的规矩。货到了地方,银货两讫,出了这门,谁也不认识谁。”
“好!”苏伯年道,“我们要运的是一批机器零件,总数上千件,总重约莫……几万斤。”
饶是周管事见多识广,听到这个数字,也不禁微微动容:“几万斤?机器零件?苏老板好大的手笔!这可不是小数目,也不是一两趟能运完的。而且机器零件形状不一,容易磕碰损坏,包装和运输都得格外小心。”
“这些我们都明白。”苏伯年点头,“所以才想找贵组织这样经验丰富的行家。我们可以将零件分装在不同的箱子里,伪装成其他货物。水路、陆路,都可以走。只求稳妥。”
周管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思片刻:“水路为主,陆路为辅。从上海走长江水路,到宜昌或重庆,再转陆路入滇,这是最常见的路子。但耗时太长,中间关卡也多。或者,可以尝试从海路南下,到广州湾或者越南海防登陆,再走陆路进云南,路程短些,但风险更大,洋人、海盗、官府,都不好对付。”
苏伯年心中快速盘算着:“风险大的路,我们少走或不走。以长江水路为主,但也要辅以几条隐蔽的陆路,分散风险。比如,经由江西、湖南,再入贵州,最后到云南。”
“苏老板考虑得很周全。”周管事赞许地点点头,“这样一来,运输的周期会很长,协调起来也更复杂,费用自然也……”
“费用不是问题。”苏伯年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只要求两点:第一,万无一失;第二,守口如瓶。如果这两点能做到,价钱比市面上高三成,甚至五成,都可以谈!”
周管事眼中精光一闪:“苏老板果然爽快!不过,此事体量太大,我一个人做不了主。需要请示我们孟夫子。”
“何时能有回音?”
“苏老板稍待。”周管事站起身,“我去去就来。”
周管事离开后,包间里陷入了沉默。林武始终保持着警惕,耳朵微动,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苏伯年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看似平静,但紧握茶杯的指节,却显露出内心的波澜。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周管事回来了,脸上带着笑容:“我们孟夫子说了,苏老板是爽快人,这笔生意,‘四海通’接了!价钱方面,按照苏老板说的,市价上浮三成。但我们也有个条件。”
“请讲。”
“我们需要先付三成定金。而且,为了确保安全,每次发货的具体时间、路线、货物件数,都由我们来安排,我们会提前告知苏老板。苏老板的人,不能过多干预运输过程,只需在发货地和最终的接货点接洽即可。”
苏伯年与林武对视一眼。这条件看似苛刻,剥夺了他们对运输过程的掌控权,但也最大程度地避免了己方人员过多暴露,降低了走漏风声的风险。
“可以。”苏伯年果断答应,“定金明日便可送到贵处指定地点。至于具体的发货事宜,就按周管事说的办。我们只有一个要求,定期告知我们货物的运送进度。”
“这个自然。”周管事笑道,“孟夫子说了,交情是生意做出来的。只要苏老板信守承诺,我们‘四海通’定不负所托。”
协议达成,双方约定了后续的联络方式和定金交付细节。离开茶馆时,夜色已深,街上行人稀少。
“先生,这个‘四海通’,靠得住吗?”林武低声问道。
“不知道。”苏伯年呼出一口长气,“但在上海滩,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赌一把。而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们给的价钱足够高,他们为了这笔长久生意,应该不敢轻易乱来。况且……”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厉,“我们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真出了问题,他们也要掂量掂量后果。”
回到仓库,苏伯年立刻开始安排。他将早已准备好的银票清点出来,交给林武,让他明日按约定去交付定金。同时,命令护卫们开始对第一批发运的零件进行打包。
挑选出来的零件,大多是体积相对较小、形状较为规整的齿轮、轴承、阀门等。它们被仔细地涂上厚厚的防锈油脂,用油布层层包裹,然后装入大小不一的木箱中。为了掩人耳目,这些木箱外面,有的标注着“五金杂货”,有的写着“农具配件”,有的甚至直接刷上了某个虚构的商号名称。
三天后的一个凌晨,天还未亮,黄浦江边的某个不起眼的私家小码头。几艘貌不惊人的乌篷船悄然靠岸。在林武带领的护卫队员的警戒下,几十个大小不一的木箱被迅速而安静地搬上了船。没有吆喝,没有喧哗,只有搬运时木箱与船板偶尔碰撞发出的沉闷声响,以及江水拍岸的哗哗声。
周管事亲自到场监督,与林武简单交接后,低声说了句:“第一批货,走水路,目标汉口。到了那边,会有人接应转运。下一批,五天后,走陆路。”
林武点点头,目送着那几艘乌篷船很快融入晨曦前的微光和雾气中,消失在宽阔的江面上。
苏伯年站在仓库门口,望着远方微白的天际线,心中百感交集。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但这只是万里长征的开始。上千个零件,几十吨的重量,要分成多少批,走多少条路,耗费多少时间,才能最终汇聚到云南的盐场?这期间,又会遇到多少无法预料的风险和变数?
他攥紧了拳头。无论多么艰难,无论多么危险,这台机器,必须运回去!它承载的,不仅仅是钢铁的重量,更是林家盐场,乃至整个云南盐业未来的希望。
“继续打包!”苏伯年转身,对仓库里的护卫和工匠们下令,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和时间赛跑!”
阳光再次穿透仓库高窗,落在那些等待踏上征途的冰冷零件上。这一次,它们不再是静止的“废铜烂铁”,而是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开始了一场规模浩大、横跨数千里的秘密迁徙。而上海滩的繁华与喧嚣,只是这场漫长旅程的起点。真正的考验,在前方,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