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林家大宅厚重的门槛,午后的阳光倾泻而下,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暖意,驱散了祠堂内残留的阴冷和压抑。林景云微微眯起眼睛,适应着这强烈的光线。
祠堂里,林景辉的色厉内荏,族中长辈的疑虑观望,父亲的摇摆不定,还有三叔林永福出人意料的援手……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又有些微的偏差。但结果是好的,他拿到了至关重要的试验场——城西老井。
“云哥儿,三爷可真是个好人!”身后传来兄弟兴奋的声音,带着几分庆幸。
林景云脚步未停,他太清楚这些在家族利益场中打滚的老狐狸了,没有足够的利益驱动,谁会轻易站队?林永福今日的举动,与其说是支持他,不如说是对林景辉独揽大权的不满,以及对那“节省七成柴薪”的巨大利益的觊觎。不过,无论动机如何,客观上,林永福确实帮了他一个大忙。
“那……咱们现在就去城西?”另一个兄弟搓着手,跃跃欲试。
“对,立刻就去!”林景云目光锐利地望向城西的方向,“时间宝贵,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们必须尽快让那老井焕发生机,让所有人都看到,我林景云说的,不是空话!”
城西老井,位于林家盐场产业的边缘地带,远离核心区域。这里地势相对偏僻,几间破旧的灶房歪歪斜斜地立着,井口周围杂草丛生,一副久被废弃的模样。正如林永福所说,这口井出卤量不高,浓度也偏低,早已被家族主流所遗忘。
当林景云带着几个兄弟抵达时,三房管事已经领着十几个盐工等在那里。这些盐工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中带着麻木和疲惫。看到林景云这个年轻的“庶子”到来,他们眼中流露出几分好奇,但更多的是漠然。在他们看来,这大概又是哪个少爷心血来潮的玩意儿,折腾几天也就散了。
“都过来!”林景云没有废话,直接将人召集到井边的一片空地上。他从怀里掏出早已绘制好的图纸,摊在地上,“从今天起,我们要做一件全新的事情。这事关乎你们未来的生计,也关乎我林家的前途!”
他指着图纸,开始讲解“枝条架浓卤法”的原理和搭建方法。他尽量用最简单直白的语言,描述着如何利用竹木搭建棚架,如何铺设枝条,如何引导卤水……
盐工们听得云里雾里,面面相觑。
“二少爷……这……这能行吗?”一个年纪稍长的老盐工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充满了怀疑,“咱们祖祖辈辈都是一口大锅熬到底,哪有把卤水往树枝上浇的道理?这不是糟蹋了好东西吗?”
“是啊,风吹日晒的,卤水都干没了,还怎么熬盐?”
“听都没听说过……”
质疑声此起彼伏。林景云并不意外,任何颠覆传统的革新,最初总会遭遇怀疑和抵触。
“我知道你们不信。”林景云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你们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去做。搭架子,铺枝条,引水渠。一个月!给我一个月时间!如果这个法子不成,我林景云担着!如果成了……”他目光扫过众人,“你们现在烧火熬盐,一天累死累活,烟熏火燎,能拿多少工钱?若我的法子成了,效率提高,成本降低,你们的活计会更轻松,工钱,自然也会更高!”
“工钱更高?”这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些微涟漪。盐工们眼神闪烁了一下,虽然依旧怀疑,但那麻木的表情下,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期待。对他们这些挣扎在底层的人而言,任何一点改善生活的希望,都值得去尝试。
“干活吧!”林景云不再多言,拿起一把砍刀,率先走向旁边的小树林,开始砍伐搭建棚架所需的枝条。他的几个兄弟也立刻行动起来。
盐工们互相看了看,领头的管事咬了咬牙,对众人喊道:“都愣着干什么?三爷吩咐了,全力配合二少爷!开工!”
有了明确的指令和利益的引诱,盐工们终于动了起来。砍伐竹木,清理场地,挖掘引水的小沟渠……城西老井这片沉寂已久的土地,渐渐变得喧闹起来。
林景云亲力亲为,不仅是指挥,更是直接参与到搭建工作中。他精确地规划着棚架的尺寸、角度,枝条铺设的密度,引水渠的高度落差。每一个细节,他都反复斟酌,力求达到最佳效果。他的专业和投入,渐渐打消了盐工们的一些疑虑,他们开始认真地执行林景云的每一个指令。
几天后,一座座巨大的棚架,如同绿色的骨架,在空地上拔地而起。它们结构简单,却又透着某种奇特的韵律感。林景云选用的,多是些生长茂盛、枝叶繁密的灌木枝条,纵横交错地铺在竹木骨架上,形成了一面面巨大的“枝条屏风”。
这天,林永福亲自来到了城西老井。看到眼前初具规模的棚架,他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这和他想象中随便搭几个架子完全不同,眼前的工程,虽然材料简陋,却显得颇有章法。
“景云,这就是你说的枝条架?”林永福走到一座棚架下,伸手触摸着那些交错的枝条。
“是的,三叔。”林景云放下手中的工具,走了过来,“骨架已经搭好,引水的渠道也差不多了。再有两天,就可以开始引卤水试验了。”
“嗯,”林永福点点头,目光在那些忙碌的盐工身上扫过,“人手还够用吗?不够我再调些人过来。”
“暂时够了,多谢三叔关心。”林景云道,“只是……”他话锋一转,“景辉哥那边,恐怕不会让我这么顺利。”
林永福脸色微微一沉,随即恢复常态,拍了拍林景云的肩膀:“放心,这里是我三房的地盘。我已经打过招呼,没人敢在这里捣乱。你安心做你的试验。不过,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侄儿明白。”林景云心中了然。
又过了两天,一切准备就绪。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林景云亲自打开了从盐井引向棚架高处的水闸。浑浊的卤水顺着简易的竹制管道,被缓缓引上棚架顶端,然后通过预设的分流小孔,如同细密的雨丝,均匀地洒落在层层叠叠的枝条上。
阳光下,水珠闪烁着光芒,顺着枝条缓缓流淌,浸润着每一片叶子,每一根细枝。微风吹过,带来山野的气息,也拂过湿漉漉的枝条,带走肉眼看不见的水汽。卤水在枝条间蜿蜒,滴落,再被下方的收集渠汇集起来,流向一个临时的储存池。
盐工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奇地围观着这奇特的一幕。将珍贵的卤水就这样暴露在阳光和风中,任其流淌滴落,这在他们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
“云哥儿,这……这真的能行?”一个兄弟凑近林景云,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
林景云目光紧紧盯着那流淌的卤水,眼神坚定:“等着看吧。”
接下来的日子,林景云几乎是吃住都在这城西老井旁临时搭建的窝棚里。他每天仔细观察卤水的流速、蒸发情况,记录下日照强度、风力大小,并不时对枝条的铺设进行微调。他甚至亲自用舌头沾一点收集池里的卤水,感受那咸涩味道的细微变化。
时间一天天过去,棚架上的枝条,在卤水的反复浸润和阳光的暴晒下,渐渐析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盐霜,尤其是在靠近边缘和通风良好的地方,盐霜更为明显。
围观的盐工们从最初的怀疑,到后来的好奇,再到现在的啧啧称奇。虽然他们还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但眼前的景象,确实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转眼间,十天过去了。
这天清晨,林景云拿着一个特制的密度计——这是他根据一些简单的物理原理,用手头有限的材料制作的土法仪器,虽然简陋,但足以进行相对比较——来到了储存池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包括闻讯赶来的林永福。
林景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储存池中舀取了一勺经过枝条架流淌浓缩后的卤水,将其倒入一个透明的琉璃杯中。然后,他缓缓将密度计放入杯中。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密度计在卤水中稳定下来,露在液面外的刻度,清晰地指示着一个数值。
林景云又取来一杯未经处理的、直接从井里抽取的卤水,用同样的方法测量。
两个数值摆在那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浓度……浓度提高了多少?”林永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紧盯着那两个刻度。
林景云拿起记录的木板,迅速计算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向林永福,声音清晰而有力:“三叔,根据初步测算,经过这十天的日晒风干,通过枝条架浓缩后的卤水,其浓度,比原卤提高了至少四成!”
“四成?!”林永福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大了!他身后的管事和盐工们,也是一片哗然!
四成!这意味着什么?
林永福是懂行的人,他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提高四成浓度,意味着原本需要熬煮一百担卤水才能出的盐,现在只需要熬煮相当于六十担原卤水量的浓缩卤水就能得到!这不仅仅是节省四成燃料的问题!熬煮时间大大缩短,出盐效率将成倍提升!
他名下这口老井,原本效益低下,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能出那么点盐。如果用了这个法子,岂不是说……月产量至少能翻一番?!甚至可能更多?!
林永福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心脏砰砰狂跳!他几步冲到储存池边,亲自舀起一勺浓缩后的卤水,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到嘴里尝了尝。那股强烈的咸涩味,远比原卤要刺激得多!
“成了!真的成了!”林永福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他猛地抓住林景云的胳膊,眼神灼热,“景云!你这个法子……简直是……是点石成金啊!”
他不再有任何怀疑,只有巨大的惊喜和兴奋!他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正源源不断地从这看似简陋的枝条架上流淌下来!
“三叔过誉了。”林景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眼神依旧平静,“这还只是初步试验,很多细节还可以优化。如果规模扩大,管理得当,效率还能进一步提升。”
“好!好!好!”林永福连说三个好字,用力拍着林景云的肩膀,“需要什么,人手,材料,尽管开口!我三房全力支持!这城西老井,从今天起,就全权交给你负责!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此刻,他看向林景云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长辈对晚辈的审视和提携,而是像在看一个能够带来巨大利益的合作伙伴,甚至是一个值得依靠的盟友!
周围的盐工们,也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声。他们虽然不懂具体的数字意味着什么,但从三爷那激动失态的反应中,他们也明白,这个年轻的二少爷,真的捣鼓出了了不得的东西!这意味着,他们未来的日子,或许真的能像二少爷说的那样,变得更好!
林景云望着眼前欢腾的景象,望着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枝条架,心中豪情万丈。这只是第一步,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但他知道,这小小的城西老井,已经点燃了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