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五华山都督府的决定,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迅速在云南的政商两界激起千层浪。“云南实业发展委员会”的牌子刚刚挂出,林景云担任总负责人的消息便不胫而走。然而,不等各方势力消化这惊人的任命,另一道以林景云“云南盐业总公司组建委员会会长”名义发出的召集令,又送到了省内各大盐商、盐场主以及相关官员的案头——三日后,于昆明翠湖宾馆,共商云南盐政改革大计!
一时间,昆明城内暗流涌动。那些世代经营盐业,依靠着陈旧盐引制度和地方保护赚得盆满钵满的盐商巨头们,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林景云这个名字,他们并不陌生。那个凭一己之力搅动黑井、元谋盐场风云,推出“霜雪盐”的年轻人,那个被蔡都督倚重的“妙手盐医”,如今手握实业大权,又要来动他们的命根子了!
翠湖宾馆,平日里接待达官显贵的宴会厅,此刻气氛却格外凝重。数十位来自全省各地的盐业头面人物齐聚一堂,他们穿着绫罗绸缎,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翡翠或黄金戒指,脸上却不见平日的倨傲,更多的是揣测、不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烟草和脂粉的混合气味,却压不住那份沉甸甸的紧张。
角落里,几个来自滇西的老牌盐商低声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林景云这次是要动真格的,想搞什么‘统购统销’!”一个矮胖商人压低声音,肥胖的脸上写满忧虑,“这不是要断咱们的财路吗?没了盐引,咱们手里的囤货怎么办?地方上的关系怎么办?”
旁边一个面容精瘦的商人冷哼一声:“哼,一个毛头小子,仗着都督府撑腰,就想翻天?盐引制度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几百年了,他说废就废?”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咱们几家联起手来,看他怎么收场!”
“嘘!小声点!”另一人连忙制止,“都督府那边……”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主位旁几个穿着笔挺军服,神情肃穆的军官。那是蔡锷派来压阵的亲信。
大厅正门被推开,林景云在一片骤然安静的注视中走了进来。他今天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不同于传统长衫,显得格外干练精神。脸上没有丝毫伤愈未久的病容,只有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他身后跟着苏映雪,她今天只作秘书打扮,抱着一叠文件,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无形中也带来一种压力。
林景云径直走到主位,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清晰地捕捉到那些隐藏在恭敬或漠然表情下的抵触和算计。
“诸位,”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今日请大家来,是为了云南盐业的未来,也是为了云南的未来。”
他顿了顿,给众人一点消化信息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云南盐业,历史悠久,诸位前辈筚路蓝缕,功不可没。然,时至今日,旧有盐政积弊丛生,盐引制度、各地分局陋规,已严重束缚了盐业发展,更导致私盐泛滥,国库亏空,百姓食盐价格居高不下。外有洋盐倾销,内有奸商囤积,长此以往,云南盐业危矣,云南财政危矣!”
话音刚落,场下便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嗡嗡声。
“林会长此言差矣!”一个坐在前排,须发花白的老者站起身,他是昆明最大的盐商之一,王家家主,在座不少人都唯他马首是瞻。“盐引制度乃朝廷定制,行之数百年,自有其道理。若贸然废止,市场秩序必将大乱,届时盐价飞涨,百姓无盐可食,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这番话立刻引起不少人的附和。
“是啊,王老说得对!”
“祖宗之法不可废!”
“林会长年轻,想法虽好,但恐怕不切实际啊!”
林景云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静静地听着,等喧嚣稍稍平息,才缓缓开口,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老先生,诸位。时代在变,制度岂能一成不变?所谓‘祖宗之法’,若已成为阻碍发展、滋生腐败的温床,就必须革除!”
他目光转向王家主,语气变得凌厉:“您说废除盐引会市场大乱?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盐引和各地陋规,才导致了权力寻租,地方截留,盐枭与官吏勾结!百姓买到的高价盐,钱去了哪里?国库空虚,军饷难以为继,这难道就是诸位想看到的‘市场秩序’?”
王家主被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嗫嚅着说不出话。他心里清楚,林景云说的句句属实,但他经营多年的利益网络,全系于这旧制度之上,怎肯轻易放手?他暗自盘算,这小子背后是蔡锷,硬顶肯定不行,得用软刀子。
林景云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抛出他的改革方案:“今日,我宣布,经都督府批准,即刻起,推行盐政改革!”
“第一,成立‘云南省盐政总局’,统筹全省盐务。废除沿袭数百年的盐引制度及各地盐务分局陋规!”
“第二,实行‘统购统销’!由省属盐政总局统一向各合格盐场收购原盐,进行评估定价。总局下属之云南盐业总公司,负责统一加工、包装、仓储,并建立覆盖全省的销售网络,以统一品牌‘霜雪盐’进行销售!”
“第三,对于产出低下、品质恶劣的盐井,由盐政总局评估后,予以关闭,并由政府给予合理的经济补偿。绝不让用心经营者吃亏!”
“第四,盐税全面货币化!按统一销售额,依率纳税,直接缴入省库。严厉打击盐枭走私、地方截留、囤货居奇等行为!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每一条宣布,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中炸开。
“统购统销?那我们不成给政府打工的了?”
“统一品牌?我的老字号招牌怎么办?”
“关闭盐井?补偿?谁知道补偿多少?我的井可是传家宝!”
反对声浪此起彼伏,一些人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指着林景云,言辞激烈。那些与地方官吏勾结甚深,或者手里囤积了大量盐引和食盐的商人,更是面如死灰,眼中充满了怨毒。他们仿佛看到自己多年积累的财富,正在林景云这几句话中化为乌有。
一个穿着华贵马褂,手指上戴着三个金戒指的胖商人,是滇南有名的盐枭头子马三,他仗着自己手下人多枪多,平日里横行乡里,此刻也忍不住跳了出来:“林会长!你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弟兄们都要吃饭,你断了我们的活路,我们可不管什么都督府!”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威胁。
林景云冷冷地看向他,眼神锐利如刀:“马老板,吃饭的路有很多条,但违法乱纪,祸国殃民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死路!都督府整顿吏治,强省兴滇的决心,不容任何人挑战!谁敢以身试法,对抗新政,盐政总局的稽查队和都督府的军队,会让他明白什么是雷霆手段!”
他话音一落,侍立在旁的几名军官“唰”地挺直了身躯,手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冰冷的目光扫向马三,杀气凛然。马三被这气势一慑,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讪讪地坐了回去,但眼神中的凶光更甚。
林景云环视全场,语气放缓了一些,带着一丝期许:“诸位,改革是为了整个云南盐业的健康发展,是为了云南的富强。‘统购统销’,看似限制了诸位的自由,但同时也保证了合格盐场的销路和稳定利润。政府统一定价,打击私盐,实际上是保护了正当经营者的利益。‘霜雪盐’的品牌,将由盐业总公司投入巨资进行推广和研发,未来云南的盐,要卖向全国,甚至走向世界!诸位若能顺应潮流,积极配合,未来共享的,将是远超今日的巨大红利!”
他加重了语气:“当然,我知道改变需要勇气,也需要时间。为了表示诚意和决心,我林景云名下的元谋盐场、黑井盐场、黑牛滩盐场,将率先执行新政所有条例,接受盐政总局的统一管理和收购!我欢迎诸位随时去参观、监督!”
这番话,软硬兼施,既有警告,也有许诺,更用自身的行动做出了表率。那些原本还在激烈反对的人,心思开始活络起来。林景云的盐场是出了名的产量高、品质好,连他都愿意纳入统管,说明这“统购统销”或许真有门道?而且,他提到了补偿,提到了未来的巨大红利……一些头脑灵活的商人,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在新的规则下,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会议在一种复杂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反对的声音并未完全消失,但改革的大方向,在林景云强硬的态度和蔡锷无声的支持下,已然不可逆转。
接下来的日子里,云南省盐政总局和云南盐业总公司迅速组建起来,开始依照新政运作。林景云的几个盐场率先垂范,标准化的生产流程,统一的“霜雪盐”包装,通过新建立的销售点,迅速铺向市场。同时,稽查队在军队的配合下,对几个负隅顽抗的盐枭和囤积居奇的商人进行了毁灭性打击,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悬挂在城门之上,极大地威慑了那些心怀不轨之徒。
新政的效果立竿见影。由于取消了中间环节的层层盘剥,统一管理的效率大大提升,“霜雪盐”的价格比过去品质参差不齐的私盐还要略低,质量却有了天壤之别,深受百姓欢迎。而盐税货币化,直接入库,堵住了地方截留和贪腐的漏洞。
仅仅几个月后,初步的财政核算结果便摆在了蔡锷和林景云的面前。全省盐税收入,对比往年同期,几乎翻了一番!按照这个趋势,全年稳定入库的白银,预计将达到惊人的一百二十万两!
都督府内,蔡锷看着手中的报表,激动地再次拍着林景云的肩膀:“景云!好!太好了!一百二十万两!这笔钱,足以让新滇的财政大大喘一口气!你的盐政改革,第一炮就打响了!打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