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牛滩的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肃杀的余威仍笼罩在每个盐工心头。然而,仅仅半月之后,一封来自昆明、署名松坡(蔡锷字)的信函,辗转送到了林景云手中。信中,蔡锷以难掩的兴奋与期待之情,力邀林景云前往昆明郊外,观摩他倾注无数心血编练的新军,即将举行的一场大规模实兵对抗演习。
林景云深知此行意义重大。黑牛滩的铁腕手段,是为了稳固内部,而强军,则是抵御外侮、实现“实业兴邦,强军护国”宏愿的坚实后盾。他毫不犹豫,将盐场事务暂时托付给三叔林永福,即刻启程。
数日后,昆明西郊,演习场。
旌旗猎猎,军号长鸣。数千名身着崭新咔叽布军服的新军士兵,按照红蓝两方,排开阵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而昂扬的气息,混合着马匹的嘶鸣、皮革的油味和隐约的枪油味道。
高地上,临时搭建的木质观摩台上,蔡锷一身笔挺的深蓝色新式军官制服,肩章在阳光下闪耀,腰间悬挂着指挥刀,整个人英气勃勃。他亲自站在入口处迎接林景云,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彩。
“景云,你可算来了!快,这边请!”蔡锷热情地拉着林景云的手臂,引他到观摩台视野最佳的位置,“今日定要让你看看,我们云南新军的威风!”
林景云微笑着点头,目光却早已投向下方广阔的演习场。他不是第一次接触军队,但如此大规模、模仿实战的对抗演习,在这个时代,确实是难得一见。
随着蔡锷一声令下,演习正式开始!
“轰!轰轰!”
部署在后方的几门克虏伯野炮率先怒吼,炮弹带着尖啸划破长空,在预设的“敌方”阵地前沿炸开,腾起巨大的烟柱和土浪。炮声隆隆,震得观摩台都微微发颤。
紧接着,进攻方的步兵开始行动。军官的哨声尖锐地响起,一面面队旗向前挥动。
“冲啊!”
“杀!”
数个步兵营,以营为单位,发起了冲锋。士兵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汉阳造步枪,呐喊着向前涌动。
蔡锷指着下方,语气中充满自豪:“景云你看!这便是我们新军的气象!装备购自德意志,操典参照东洋陆军,士兵们的精神面貌、队列纪律,与那些老朽的绿营、防营,已是天壤之别!”
林景云凝神细看。新军的装备确实精良,士兵们也显得训练有素,士气高昂。队列行进间,步伐整齐,口号响亮,确实比他印象中那些松垮的旧军队强了不止一筹。
然而,他的眉头却在不经意间,微微蹙起。
他注意到,进攻方的步兵虽然在出发前,按照蔡锷推行的“三三制”战术,分成了若干个战斗小组,每个小组由老兵、新兵搭配,火力也适度进行配置。但真正冲锋起来时,这种队形就散了。
士兵们似乎是下意识地,又聚拢到了一起,形成了一条相对密集、缺乏纵深的冲击线。班与班之间,排与排之间,距离过近,几乎是肩并肩地往前冲。看上去气势汹汹,人头攒动,但在林景云这位来自后世、见识过真正现代步兵战术的特种兵军医眼中,这简直就是将血肉之躯,赤裸裸地暴露在敌方火力之下!
果然,当扮演防守方的“蓝军”阵地上,几挺作为模拟的马克沁重机枪(用竹竿和响板模拟)“开火”时,那密集的冲锋队列前方,立刻被裁判插上了成片代表“伤亡”的白色小旗。
“蓝军”的步枪也开始进行排枪齐射,硝烟弥漫中,更多的白旗在“红军”冲锋的路线上竖起。进攻势头明显受挫。
“红军”的军官们在高声呼喊,挥舞着指挥刀,试图重整队形,继续冲击。士兵们也表现得十分悍勇,不断有人倒下(被插上白旗),后面的人依旧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场面惨烈而悲壮。
蔡锷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眉头也锁了起来。他显然也看出了问题所在。新军的训练条例是他亲自参与制定的,强调的就是分散、协同、利用地形和火力。可是一到实战演练,士兵们似乎又回到了老路子。
林景云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知道蔡锷为了这支新军付出了多少心血,也理解这种从旧有作战思维向新战术转变的艰难。
演习持续了近两个时辰。进攻的“红军”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伤亡”代价,依靠着后备队的投入和炮火的再次延伸,最终艰难地“攻克”了“蓝军”的主阵地。
夕阳的余晖洒满硝烟尚未散尽的演习场,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芒。士兵们疲惫地打扫着战场,收集散落的弹壳和代表伤亡的白旗。
观摩台上,气氛有些沉闷。其他被邀请观摩的地方官员和士绅们,或许还在为新军的“英勇”和最终的“胜利”而交口称赞,但蔡锷和林景云都沉默着。
蔡锷脱下军帽,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景云,语气诚恳:“景云,你都看到了。我自认训练不可谓不严,操典不可谓不新,为何一到对抗,这伤亡还是如此之大?尤其是步兵冲锋,总感觉……不得要领。”
他没有丝毫文过饰非的意思,坦诚地暴露了自己的困惑。他知道林景云见识不凡,尤其是在格致、机械方面屡有奇思妙想,或许能从不同的角度,看出些门道。
周围的几名新军高级军官,如协统李根源、管带罗佩金等人,也纷纷将目光投向林景云。他们同样对演习中暴露出的问题感到忧虑。蔡锷推行的“三三制”战术,理论上都学过,但在实际指挥和士兵执行层面,总觉得隔着一层窗户纸,捅不破。
林景云迎着蔡锷和众将官期待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颠覆他们许多固有的认知,但为了这支倾注了蔡锷心血、也承载着云南未来希望的新军,他必须说。
“松坡兄,”林景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恕我直言,今日演习,新军将士之勇、装备之良、纪律之严,确实令人钦佩。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演习场上那些正在集结的士兵身影,继续说道:“其战术运用,尤其是步兵冲击战术,在我看来,依旧有极大的改进空间。”
蔡锷精神一振:“哦?景云请详言!今日在座的,都是自家兄弟,但说无妨!”
林景云点点头,走到观摩台边缘,指着下方已经整队完毕,准备撤离的步兵方阵:“松坡兄推行‘三三制’,是高瞻远瞩之举。其核心在于‘小组’,而非‘大队’。今日演习,我看到的是,虽然有小组之形,但在冲击之时,士兵们不自觉地聚拢,失去了小组的灵活性和火力协同性,依旧是以密集队形冲击,这在现代火器,尤其是机枪面前,无异于自杀。”
几位军官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李根源忍不住问道:“林先生,这‘三三制’,我等也曾反复研习护盐队的战法,其要义在于班组配合。但实战(演习)中,地形复杂,枪炮齐鸣,士兵们难免紧张,聚拢起来相互壮胆,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这正是问题所在!”林景云打断道,语气斩钉截铁,“‘三三制’的精髓,不仅仅是三个人组成一个战斗小组那么简单!它是一种全新的作战理念!”
他看着众人疑惑的眼神,决定用最直观的方式来解释。
“松坡兄,可否借我一队士兵?不需多,一个排足矣。我现场为诸位演示一番,何为真正的‘三三制’步兵小组突击战术!”林景云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自信,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蔡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浓厚的兴趣取代:“好!没问题!传我命令,调第一标第一营第一连第一排,到观摩台下集合,听候林先生调遣!”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片刻之后,一排约三十名刚从演习场上下来的士兵,在排长的带领下,跑步来到观摩台下,虽然满身尘土,汗水浸湿了军服,但精神依旧饱满,队列整齐地等待命令。
林景云走下观摩台,来到士兵们面前。他没有急于下令,而是先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些士兵。他们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好奇和军人的服从。
“诸位弟兄辛苦了。”林景云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士兵耳中,“刚才的演习,大家都打得非常勇猛。现在,我想请大家配合我,做一个小小的战术演示。”
他转向那位年轻的排长:“排长贵姓?”
“报告先生!卑职姓张,张武!”排长挺胸答道。
“张排长,请将你的排,分成三个班,每班再分成三个战斗小组,每组三人,指定一名组长。”林景云下令道。
张排长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立刻执行命令,很快将士兵分成了十个三人战斗小组,每组选定了一个老兵作为组长。
林景云走到第一个战斗小组面前,看着那三名士兵:“你们三人,从现在起,就是一个整体。进攻时,你们不再是一窝蜂往前冲,而是要相互掩护,交替前进!”
他随手捡起几块小石子,在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假设前方一百米处,有敌人的火力点。你们三人,呈一个倒三角形或者品字形展开,彼此间距保持五到十步!”
他一边说,一边用石子摆出队形:“组长在后,或者在中间,负责观察指挥。前进时,不是三人同时跑,而是两人负责警戒和火力压制,一人利用地形地物,快速跃进一段距离,然后卧倒,寻找掩护,再为另外两人提供掩护和火力支援。如此交替前进,始终保持两人在警戒或射击,一人在运动!”
“记住,队形要灵活!根据地形随时调整!不要站成一条直线!不要挤在一起!敌人的机枪一扫就是一片!”
林景云的声音铿锵有力,他的眼神锐利,仿佛带着一种洞穿战场迷雾的力量。他亲自示范了低姿匍匐、快速跃进、利用小土丘作为掩护的动作。这些动作标准、迅捷,充满了实战的爆发力,与士兵们平时操练的,似乎一样,又似乎完全不同。
“火力!持续的火力是关键!”林景云强调道,“当一个小组跃进时,旁边的小组要提供火力掩护,压制敌人!当整个班进攻时,班与班之间也要相互支援!排也是如此!进攻不再是一条僵硬的直线,而是一波波灵活、持续不断、拥有纵深的冲击!”
他让那十个战斗小组在面前的空地上散开,模拟进攻。
起初,士兵们还有些手忙脚乱,不习惯这种分散而又需要高度协同的战术。但在林景云耐心的指导和亲自示范下,他们渐渐找到了感觉。
只见那一个个三人小组,不再是密集地挤在一起,而是灵活地散开,组与组之间保持着距离。前进时,有的负责持枪警戒,有的负责架枪射击(空枪模拟),有的则猫着腰,利用地形快速向前跃进一段距离,然后迅速卧倒,举枪瞄准,为后面的同伴提供掩护。
整个进攻队形,不再是一条单薄的线,而是变成了一个动态的、富有弹性的、不断向前滚动的散兵线。虽然只是模拟,但那种灵活、坚韧、持续不断的冲击力,已经初露端倪。
观摩台上的蔡锷和李根源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仿佛看到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被推开。林景云所演示的,正是他们苦苦思索却不得其解的“三三制”战术的精髓!那种小组协同、交替掩护、持续火力的理念,通过林景云的演示,变得如此清晰、直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蔡锷忍不住激动地低语,拳头微微攥紧,“分散配置,交替跃进,持续火力……这才是‘三三制’的真谛!我们之前只学了皮毛,却未得精髓啊!”
李根源也是一脸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冲锋时伤亡那么大!我们把小组当成了缩小版的排队枪毙,士兵们冲起来还是下意识地聚堆!林先生这一演示,真是醍醐灌顶!”
其他军官也纷纷点头,看向林景云的目光,已经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深深的敬佩和信服。这个看似文弱的“盐商”,对现代军事战术的理解,竟然如此透彻!
林景云看着台下逐渐熟练起来的士兵,又补充道:“这只是基础。真正的小组突击,还需要根据不同的武器配置(如机枪、掷弹筒等)、不同的地形、不同的敌人火力,进行更复杂的配合。但核心思想不变:分散、协同、火力、机动!”
演示结束,士兵们重新列队,看向林景云的眼神充满了崇拜。他们亲身体验了这种新战术的威力,虽然只是演练,但那种安全感和效率的提升,是实实在在的。
林景云走回观摩台,蔡锷立刻迎了上来,紧紧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道:“景云!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兵书!你这番演示,解了我新军训练之大惑!大恩不言谢!”
林景云微笑道:“松坡兄言重了。我只是纸上谈兵,拾人牙慧罢了。真正要将这战术融入新军血脉,还需要松坡兄和诸位将官,在日后的训练中,反复强调,严格执行。”
蔡锷用力点头:“一定!一定!从明日起,全军上下,都要按照景云你今日所示,重新进行步兵冲击战术的训练!不!是所有战术训练,都要围绕这个核心思想来调整!”
他看向林景云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信任,更带着一丝探究。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位盟友,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和远超时代的见识。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夜幕开始降临。昆明郊外的演习场,因为林景云的一番演示,似乎被注入了新的灵魂。一场关于战术思想的革新,即将在这支年轻的新军中,悄然展开。而林景云的影响力,也已悄然越过了盐场的高墙,开始触及这支决定云南未来命运的武装力量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