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盐厂的欢腾尚未完全平息,铁管带来的震撼性变革仍在工人们心中激荡,林景云却已将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天地——元谋。
元谋,地处金沙江干热河谷地带,气候独特,终年炎热干燥,日照充足,蒸发量远大于降雨量。在旁人眼中,这是贫瘠之地,但在林景云眼中,这片土地蕴藏着巨大的潜力。传统的熬盐法,依赖大量燃料,成本高昂,效率受限。而元谋的自然条件,简直是为滩晒法量身定做!
“景云,铁管工程刚刚成功,咱们是不是该先稳一稳,把中央盐厂的生产理顺?”克莱斯特看着林景云连日奔波,又开始绘制新的图纸,忍不住劝道。铁管的成功让他对林景云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也担心他步子迈得太大。
林景云放下手中的炭笔,指着地图上元谋的位置,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克莱斯特,你看这里。金沙江流经此地,河谷深切,两岸山峦阻挡了湿润气流,形成了这种独特的气候。这里的太阳,就是我们最大的财富!我们不需要耗费巨量的柴火去熬煮卤水,只需要将卤水引入平坦的晒场,让阳光和风来完成大部分工作!”
“滩晒?就像海边晒盐那样?”克莱斯特有些惊讶,“可这里是内陆,而且,这里的卤水含盐量,比得上我们井里的老卤吗?”
“含盐量可以通过枝条架预先浓缩,这不是问题。”林景云胸有成竹,“关键在于规模!元谋有大片的荒滩,地价低廉,我们可以建设前所未有的超大规模盐场!一旦建成,其产量将是中央盐厂的数倍,甚至数十倍!成本却能大大降低!”
克莱斯特被林景云描绘的前景深深吸引,但仍有疑虑:“这么大的工程,需要大量人手。中央盐厂的工人刚刚稳定下来,我们去哪里找这么多人?”
林景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人手,从来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我们给谁机会。”
几天后,一则告示贴满了元谋县城及其周边村落的墙头。告示内容很简单:元谋滩晒盐场招工,不限男女老幼,只要能动弹,皆可前来报名。按日结算工钱,待遇从优!
这则告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轩然大波。
元谋一带,土地贫瘠,百姓生活困苦。尤其是那些被排挤在传统灶户体系之外的边缘人群——失去壮劳力的老人,被认为力气不足的妇女,以及半大的孩子们,他们往往只能依靠打零工或者乞讨为生,食不果腹是常态。
灶户们对这则告示嗤之以鼻。
“哼,林景云这是疯了吧?晒盐?我们祖祖辈辈都是熬盐,他以为太阳底下泼点卤水就能出盐?”一个灶户头领轻蔑地说。
“招那些老弱病残?能干什么?一群废物点心,给他看场子都嫌碍事!”另一个灶户附和道,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张麻子也在其中,铁管事件让他颜面扫地,此刻听到林景云的新动作,更是恨得牙痒痒:“我看他就是异想天开!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他那什么滩晒场就得荒草丛生!到时候看他怎么收场!”
然而,底层百姓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告示前,围满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群。他们大多眼神麻木,带着长年累月生活压迫下的畏缩。
“真的假的?招咱们这些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难以置信。
“按日结算工钱?还从优?怕不是骗人的吧?”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警惕地打量着告示。
“管他骗不骗人!横竖都是饿死,去看看总没坏处!”一个跛脚的汉子咬了咬牙,“万一是真的呢?一天工钱,够俺娃吃两天饱饭了!”
“对!去看看!”
人群中,微弱的希望开始滋生,汇聚成一股小小的潮流。他们互相搀扶着,拖家带口,朝着告示上写的招工地走去。
招工地点设在一片开阔的河滩上。林景云站在一张临时搭建的木台前,看着眼前越聚越多的人群。他们衣衫破旧,神情忐忑,许多人身上还带着伤病,但那眼睛深处,却有着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
“各位乡亲!”林景云的声音透过一个简易的铁皮喇叭传开,清晰而有力,“我叫林景云,是这个新盐场的负责人。我知道大家日子过得不容易,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进过盐厂,甚至被那些所谓的灶户看不起!”
人群一阵骚动,林景云的话戳中了他们心中最深的痛处。
“但是!”林景云话锋一转,语气斩钉截铁,“在我这里,没有那些规矩!我不管你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只要你愿意付出劳动,就能得到应有的报酬!我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平整土地,挖掘沟渠,铺设瓦片,引导卤水……这些活,不需要你有多大力气,只需要你用心去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工钱,每天结算!干一天,拿一天的钱!绝不拖欠!表现好的,还有额外奖励!饭食,盐场管!”
“真的管饭?”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喊道。
“管!不仅管饭,还管饱!”林景云朗声回应,“只要你们肯干,我就保证你们能吃上饱饭,拿到工钱,让家里的老人孩子不再挨饿!”
承诺如同一针强心剂,注入了这些早已绝望的人们心中。
“俺干!”一个老汉颤巍巍地举起手。
“俺也干!”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也喊道。
“算俺一个!”跛脚汉子更是激动。
“干!我们都干!”
呼喊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声浪。他们或许还不完全明白滩晒是什么,但他们听懂了“按日结算”、“管饭”、“不限老幼”。这些最朴素的承诺,点燃了他们生活的希望。
林景云看着眼前群情激昂的场面,心中感慨万千。这就是他要的力量,来自最底层,最渴望改变命运的力量。
很快,登记工作开始了。克莱斯特带着几个识字的伙计,负责记录姓名,发放简单的身份牌。队伍排得很长,却秩序井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久违的,叫做“希望”的神情。
远处,几个灶户的探子看到了这边的景象,回去禀报。
“头儿,那些泥腿子……都去了!黑压压一片,怕是有几百号人!”
“什么?”张麻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老弱病残,林景云要他们干嘛?给他送终吗?”
“不知道啊,反正人是真不少,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听说林景云给的工钱高,还管饭!”
张麻子脸色铁青,他想不通,林景云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这些在他看来毫无用处的人,爆发出如此的热情?他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这个林景云,似乎总能做出些颠覆常理,却又偏偏能成事的事情来。
元谋的河滩上,热火朝天的景象开始了。
没有先进的工具,只有锄头、铁锹、扁担、箩筐。没有强壮的劳力,只有老人、妇女、少年。但他们却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老人们用不再灵便的手,仔细地平整着每一寸土地;妇女们背着沉重的瓦片,脚步蹒跚却坚定;少年们挥舞着不合身的工具,挖掘着引水的沟渠,汗水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衣衫,滴落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蒸发。
阳光炙烤着大地,干热的风卷起尘土,吹在人们皲裂的皮肤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退缩。号子声,工具碰撞声,夹杂着偶尔的笑语,在空旷的河谷中回荡。
林景云和克莱斯特也深入深入工地,和工人们一起劳作。他教他们如何更有效地平整土地,如何夯实地基,如何铺设瓦片才能更好地导流卤水。克莱斯特则带来了西方的测量工具和水利知识,帮助规划晒场的布局和沟渠走向。
“林爷,这瓦片要怎么铺才能不漏水?”一个老汉拿着瓦片,有些为难地问。
林景云接过瓦片,亲自示范:“你看,瓦片要这样搭接,上下左右都要留出一定的重叠,就像鱼鳞一样,才能保证滴水不漏。接口的地方,用泥浆封严实了。”
“明白了!明白了!”老汉如获至宝,立刻学着林景云的样子铺起来。
一个年轻妇人不小心崴了脚,疼得直掉眼泪。林景云立刻上前,蹲下身子,仔细检查她的伤势。
“伤到筋了,先别动。”林景云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跌打药和绷带,“我给你敷上药,这几天先别干重活,就在旁边做些轻巧的活计。”
妇人感激涕零:“谢谢林爷!谢谢林爷!”
林景云摆摆手:“不用谢,好好休息,早点好起来才是正经。”
他的平易近人,他的专业技能,他的关怀体恤,迅速赢得了工人们的尊敬和爱戴。他们开始真心实意地称呼他为“林爷”,眼神中充满了信任和感激。
夕阳西下,一天的劳作结束了。林景云站在高处,看着初具规模的晒场,心中充满了成就感。虽然条件艰苦,虽然困难重重,但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工人们虽然疲惫,但脸上却洋溢着久违的笑容。
晚饭时分,盐场支起了几口大锅,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四溢。糙米饭,炖菜,还有咸菜,虽然简单,但对于这些长期饥饿的人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味。
工人们围坐在篝火旁,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谈笑着,欢笑着。孩子们追逐嬉戏,老人们眯着眼睛,享受着久违的安宁和温暖。
“真好啊,多久没吃过饱饭了。”一个老妇人哽咽着说。
“是啊,林爷真是好人,菩萨心肠。”另一个老汉附和道。
“跟着林爷,有奔头!以后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一个年轻汉子充满希望地说。
张麻子的探子将这些情况一一汇报给他。
“管饭?还管饱?那些泥腿子就这么容易被收买?”张麻子听着探子的描述,眉头紧锁,心中更加不安。他原本以为,林景云的滩晒场不过是闹着玩,很快就会因为招不到人,或者工人受不了苦而垮掉。但现在看来,情况似乎并非如此。
“头儿,我看那些人干活挺卖力的,好像真的把这当成了自己的事情。”探子小心翼翼地说。
张麻子怒道:“放屁!一群贱骨头,给点吃的就卖命!他们懂个屁的晒盐!等着瞧吧,到时候晒不出盐,有他们哭的时候!”
虽然嘴上强硬,但张麻子心里已经开始动摇了。他意识到,林景云这次似乎是动真格的了。如果滩晒场真的成功了,那对他们这些传统灶户来说,将是巨大的冲击。
“不行,不能让他这么顺利!”张麻子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得想个办法,给他添点堵,让他知道,这元谋,还轮不到他林景云说了算!”
凛冽的寒风依旧吹拂着元谋的河谷,但河滩上,却燃烧着希望的火焰。林景云带领着这群被遗忘的人们,用他们的汗水和辛劳,一点一滴地,开垦着这片荒芜的土地,播种着改变命运的种子。一场新的变革,正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