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密，打在太湖石砌就的庭院中，溅起细碎的水花。姑苏城外这处隐秘庄园，白墙黛瓦掩映在层层竹影之后，若不是有人引路，绝难发现这僻静所在。三进院落的最深处，东厢房的窗棂半开着，隐约可见一个消瘦的身影立在窗前。
慕容龙城左手扶窗，右手垂在身侧，五指微微蜷曲，想握成拳，却止不住那细微的颤抖。八年前那一战留下的剑气暗伤，每到阴雨天便如万蚁噬骨，从经脉深处透出的寒意，任凭炭火烘烤也驱散不尽。更致命的是，那一道剑气不仅废了他九成功力，更伤及心脉根本，如今他提气稍过，胸口便闷痛如绞，喉头腥甜。
窗外的雨幕中，一个蓑衣身影匆匆穿过庭院，檐下铜铃在风中发出零落声响。慕容龙城眼神一凝，扶着窗沿的手指微微收紧。
不多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雨气。慕容燕解下蓑衣，露出那张与父亲有七分相似却更显沉静的脸。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低头拍去衣襟上的水珠。
“说吧。”慕容龙城的声音沙哑，像是砂纸磨过粗粝的木面。
慕容燕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落。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两个字：“败了。”
室内陷入死寂。只有炭火盆中木炭爆裂的噼啪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如何败的？”慕容龙城转过身，动作缓慢而滞涩。八年前他还能施展绝世轻功踏雪无痕，如今从窗前走到桌旁这七步，却需要一手扶着家具，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慕容燕上前欲搀扶，被他抬手制止。
“七十二人，无一生还。”慕容燕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幽影叟亲自带队，最后出手……被赵匡胤一拳震断心脉。祭坛之上，赵匡胤亲手格杀二十六人，其余皆被禁军剿灭。”
慕容龙城已经走到桌边，扶桌坐下。他的手指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叩击，指尖的颤抖传至桌面，发出细碎而杂乱的声响。幽影叟，那个三十年前就隐姓埋名潜入中原的影子，慕容氏最深的暗桩之一，练的是苗疆五毒掌和岭南谭腿的杂糅功夫，出手狠辣诡谲，曾为他处理过无数棘手之事。
竟然也败了。
“赵匡胤……用的什么武功？”他忽然问。
慕容燕沉默片刻，似在回忆传回消息中的细节：“太祖长拳，盘龙棍。据目击者说，拳法简朴刚猛，每一招都是战场搏杀的架势，却……却有种难以言说的气象。”
“气象……”慕容龙城喃喃重复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邺城不远的一处山谷中，那个拒绝他的招揽，对他说“天下大事，自有公论，赵某只知尽忠职守，为我主柴荣效力，结束乱世，还百姓一个太平。”的青年。那时他只觉此人天真，如今想来，那份天真里蕴含的，或许正是他慕容氏四百年都不曾有过的东西。
胸口一阵闷痛袭来，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弓起身子。慕容燕急忙上前为他抚背，触手之处，父亲的后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隔着衣料都能摸到嶙峋的脊骨。
咳了许久，慕容龙城才缓过气来，指间帕子上沾染了暗红的血丝。他将帕子攥紧，塞入袖中，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胸腔里打转，带着灼痛。
“父亲，您该服药了。”慕容燕转身要去端药。
“不必。”慕容龙城摆手，“服与不服，相差不过三两月罢了。”
他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走到墙边那面铜镜前。镜中人两鬓斑白，眼窝深陷，面色蜡黄，唯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些许锐利，却也蒙上了一层灰翳。这不是他记忆中的自己——那个谈笑间指点江山的慕容龙城。
镜旁挂着一柄剑，剑鞘乌黑，鞘身镶嵌七颗暗色宝石，排列如北斗。这是慕容氏传家之宝“燕返剑”，据说乃大燕皇室鼎盛时召集天下名匠所铸，已传二十七代。慕容龙城伸手去取剑，手指触到剑柄时却顿住了。
他试着运劲提剑。
丹田内空空如也，那道剑气留下的暗伤如锁链般禁锢着残存的真气。他用尽全力，也不过提起三寸，便觉手臂酸软，剑身“哐当”一声落回原处。
慕容燕在身后屏住了呼吸。
慕容龙城看着镜中自己颓然垂下的手，忽然笑了。笑声起初低微，渐渐放大，笑到浑身颤抖，笑到再次剧烈咳嗽，咳得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墙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父亲！”慕容燕上前扶住他。
慕容龙城止住笑，喘息着，眼中却是一片清明：“燕儿，你看为父如今的模样……像不像个笑话？”
“父亲何出此言……”
“四百年。”慕容龙城打断他，声音忽然变得平静，“慕容氏守着复国之梦，守了四百年。我七岁习武，十岁读史，十五岁便开始暗中联络旧部，二十岁第一次杀人——杀的是一个向朝廷告密的旁支族人。三十岁，我组建‘燕云十六卫’，以为凭此可以搅动天下风云。四十岁，柴荣登基，我以为机会来了，暗中联络辽国、北汉……可柴荣雄才大略，整顿朝纲，训练新军，我没找到任何可乘之机。”
他缓缓走回桌边，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维持这最后的体面。
“赵匡胤崭露头角时，我三十三岁。我观察他三月，决定招揽。那时我想，此人武功天赋极高，又有豪侠之气，若能为慕容氏所用……”他摇头，“可他拒绝了。他说他要结束乱世，让百姓有田可耕，有家可归。”
窗外雨势渐大，打在瓦片上如千军万马奔腾。
“我不信。我以为乱世之中，仁心是最无用的东西。于是我继续布局，继续等待。等到赵匡胤黄袍加身，等到大宋立国，等到他平荆湖、灭后蜀、收南汉、定江南……我一次次出手，一次次失败。”慕容龙城的声音越来越低，“八年前我潜入皇宫，想杀他幼子制造内乱。那时我才知道，他身边不仅有雄兵百万，更有段思平、逍遥子这等人物……”
他顿住，胸口起伏，半晌才继续：“那一指……段思平只用了一指，我便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慕容燕垂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我一直在想，”慕容龙城看向窗外茫茫雨幕，“我慕容氏四百年执着，究竟错在何处？如今想来，或许段思平说的话是对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我们眼中只有大燕，可天下百姓眼中，只有太平。”
他缓缓坐下，从抽屉中取出一枚印章。印章以和田白玉雕成，印纽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玄燕，印面刻着四个古朴篆字：“大燕正统”。
这是慕容氏家主的信物，传了二十七代。
“燕儿，跪下。”
慕容燕一怔，随即在父亲面前跪倒。
慕容龙城将印章递给他：“从今日起，你是慕容氏第二十八代家主。我要你立誓。
“父亲请说。”
“第一，销毁族中所有与大燕复国相关的密档、信物、图谱，只留家谱。”
慕容燕猛然抬头：“父亲！”
“听我说完。”慕容龙城的声音不容置疑，“第二，遣散‘燕云十六卫’所有成员，给他们足够的银钱，让他们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日子。第三，你这一代，不得再提复国二字。若你的子孙中有人问起祖上之事，便告诉他们——慕容氏曾是北地望族，如今只是江南寻常百姓。”
“父亲，这四百年的坚守……”
“四百年的错误。”慕容龙城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我用了六十年，直到将死之时才想明白。难道还要让子孙后代继续错下去吗？”
慕容燕看着父亲手中那枚印章，双手颤抖着接过。
“这处庄园，三个月后变卖。你们迁往岭南，或入川蜀，越偏远越好。改姓慕，或姓容，从此与‘慕容’二字再无瓜葛。”慕容龙城说完这番话，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靠在椅背上，微微喘息。
雨声渐歇，天色将晚。
慕容龙城让儿子退下，独自坐在渐渐昏暗的室内。炭火盆中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伸手入怀，取出一个褪色的香囊，囊中是一缕用丝线系着的青丝——那是他夫人慕容柳氏的发丝，二十年前病故时他留下的念想。
他这一生，为复国大业奔走，负了妻子，疏了子女，到头来武功尽废，壮志成空。若说恨，他该恨赵匡胤，恨段思平，恨这天道不公。可此刻心中空落落的，竟连恨意都提不起来。
窗外传来归鸟的啼鸣，暮色四合。
慕容龙城将香囊贴在心口，缓缓闭上眼睛。他感到那股盘踞在经脉中的剑气寒意，正一丝丝抽走他最后的生命力。也好，这样也好。慕容氏的复国梦，做了四百年，该醒了。
夜色彻底笼罩庭院时，慕容燕推门而入，手中端着热好的汤药。他看见父亲靠在椅上，像是睡着了，神情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父亲，药……”
话未说完，他看见了父亲垂在椅边的手，那只手松开着，掌心朝上，再无一丝颤抖。
药碗“哐当”落地，褐色的药汁溅湿了青砖。
太湖的夜风穿堂而过，吹动了桌上未收的信笺。最后一页纸上，是慕容龙城午后写下的几行字，墨迹已干：
“梦做四百年，该醒了。后世子孙，莫再执迷。”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淡淡的指印——那是他最后能凝聚的一点内力，按在纸上，如燕过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