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黄昏来得格外早些，斜阳的余晖将汴京皇宫的琉璃瓦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也稍稍驱散了崇政殿内积压了一日的肃穆与寒意。赵匡胤搁下手中的朱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案头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北伐归来后，内政千头万绪，南方诸国、北汉契丹，无一不需劳心费神。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筋骨，信步走出了大殿。
他没有传唤步辇，也未让大批内侍跟随，只带了两个贴身的小黄门，沿着宫苑的石子小径，缓缓向皇后王氏所居的柔仪殿走去。卸下朝堂上那副沉稳如山、威严肃穆的面具，他的步伐略显疲惫，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竟透出几分寻常中年人的落寞。
柔仪殿内灯火通明，却不同于其他宫殿的辉煌，光线柔和而温馨。殿内陈设雅致，多以书籍、字画点缀，少了几分金玉的奢靡，多了几分书卷的清气。皇后王氏正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就着灯光，专注地缝补着一件孩童的衣物，针脚细密匀称。她虽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却仍保持着当年在夹马营时勤俭持家的习惯，子女的贴身衣物，时常亲自缝制浆洗。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是赵匡胤，脸上立刻浮现出温婉的笑容，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相迎。
“官家今日下朝倒早。”王氏一边为他解下略带寒意的外袍，一边柔声说着，吩咐宫人奉上热茶和几样他平日喜欢的清淡点心。
赵匡胤在榻边坐下，接过王氏递来的茶盏，温热透过瓷壁传入掌心，驱散了些许疲惫。他目光落在榻上那件小小的衣物上，神色柔和下来：“又在给德芳做衣裳？他长得快，去年的怕是穿不下了。”
“是啊，”王氏笑道，“这孩子像你，骨架大，窜得快。德昭那件我也刚改过。”她口中的德昭、德芳，正是赵匡胤与前妻贺氏的儿子，如今的皇子，虽不是王氏所生，但王氏待如己出。
正说着，殿外传来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和孩童清脆的呼唤：“爹爹！娘娘！”
话音未落，两个小小的身影便跑了进来。年长些的是赵德昭，约七八岁年纪，虎头虎脑，跑得小脸通红；稍小些的是赵德芳，才四五岁，步履还有些蹒跚，却努力跟着哥哥，脸上满是兴奋。
见到父亲，两个孩子眼睛一亮，规矩地停下脚步，像模像样地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那故作老成的稚嫩模样，让赵匡胤和王氏都不禁莞尔。
“罢了罢了，在家中不必多礼。”赵匡胤笑着招手，将两个儿子揽到身边。德昭立刻依偎过来，仰着小脸问道：“爹爹，今日先生教了《千字文》的新句子，我背给您听好不好？”而德芳则更直接，伸出小手抓住了父亲腰间佩带的玉珏，好奇地把玩着。
这一刻，赵匡胤身上那属于帝王的威严尽数敛去，他抚摸着德昭的头，耐心听着儿子略显磕绊却认真的背诵，不时点头鼓励；又低头看着小儿子专注玩玉的模样，眼中满是慈爱。他甚至随手拿起榻上王氏未做完的小衣服，在德芳身上比划着，与妻子讨论着尺寸是否合适，针线用哪种颜色更好。
“德昭近日功课如何？骑射可有长进？”他问向王氏。
“先生夸他记性好，肯用功。骑射师傅说他力气见长，只是性子还有些毛躁，需多加磨练。”王氏细细道来，语气中带着为人母的骄傲与关切。
赵匡胤点点头，对德昭正色道：“听见了？读书明理，习武强身，都不可懈怠。但也不可急躁，要稳扎稳打。”他又捏了捏德芳的小脸蛋，“你也要快快长大，将来和哥哥一样，文武双全。”
晚膳便设在柔仪殿，菜式简单却精致，多是赵匡胤家乡的风味和合他口味的清淡小菜。席间没有太多的食不言规矩，德昭叽叽喳喳地说着今日在学堂的趣事，德芳则努力地用勺子自己吃饭，弄得满桌都是，引来父母无奈又宠溺的笑声。赵匡胤偶尔会给两个孩子夹菜，也会和王氏聊几句宫外的趣闻，或是感叹一下某个老臣的近况。这一刻，他不是君临天下的皇帝，只是一个享受着天伦之乐的丈夫和父亲。
膳后，王氏督促着宫人带两个孩子去洗漱安歇。德昭临走前，还拉着父亲的衣袖，询问何时能再去校场看他演练太祖长拳。赵匡胤笑着答应，目送着儿子们离去，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和宫中点点灯火，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王氏走到他身边，轻声问：“官家可是又想起了段先生和逍遥先生？”
赵匡胤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有时觉得，这九重宫阙，万千政务，反不如当年与你，还有……还有那些老朋友，纵马江湖，饮酒论武来得痛快自在。”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王氏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臂弯，温言道：“此一时，彼一时。官家如今肩负的是天下苍生，是结束这数十年乱世的希望。段先生、逍遥先生他们，追求的是个人的超脱，道路不同而已。况且，”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柔和，“无论外面有多少风浪，这里永远是官家的家。臣妾和孩子们，会一直在这里。”
赵匡胤转过身，握住妻子的手，感受到那熟悉的温暖与坚定，心中的些许波澜渐渐平复。他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变得沉稳而坚定。
“是啊，路是自己选的。”他望着柔仪殿内温馨的灯火，又望向窗外象征着江山社稷的沉沉夜色，“为了这个家，也为了这天下更多的家，朕……不能停歇。”
夜色渐深，柔仪殿的灯火依旧亮着，映照着帝后相依的身影。在这里，赵匡胤暂时卸下了天下的重担，回归为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有忧的普通人。这份属于家庭的温情，或许正是支撑着这位开国帝王，在充满荆棘的帝王之路上，继续前行的最重要力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