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旧账本里的盐粒
林定军推开村部档案室的木门时,铁锈的合页发出“吱呀”一声闷响,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靠墙的木架上,那本封面写着“2018”的蓝色账本正歪歪斜斜地卡在两摞文件中间,边角卷得像被水泡过的荷叶——这是王建国案补充侦查时遗漏的关键物证,前世他只扫了一眼“支出总额与账面不符”的结论,便将其归为“挪用公款的铁证”。
“林检,这账本都发霉了,还能看出啥?”小陈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盐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纸页上的字迹被潮气洇得模糊,唯有“盐”字旁边的数字格外清晰:“300斤”。
林定军的指尖悬在那行字上方,瞳孔微缩。他忽然想起王建国妻子在庭审时哭着说的话:“他那年夏天总往盐场跑,晒得脱了三层皮,回来就抱着账本发呆……”当时他只当是掩饰挪用公款的借口,此刻再看账本里夹着的那张皱巴巴的送货单,收货方写着“村小学食堂”,日期正是2018年7月——那年夏天,邻县爆发盐荒,市面上的食用盐价格翻了三倍。
“查2018年的盐业管制文件。”林定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翻到账本的中间页,发现每笔“盐支出”后面都跟着个极小的五角星,和校舍照片背面的标记如出一辙。其中一页用铅笔写着:“丫蛋娘说孩子总喊头晕,医生说缺盐”,字迹被泪水晕开了一小片。
小陈很快抱来一摞文件,指尖在其中一份上重重一点:“找到了!2018年6月,邻县盐矿坍塌,全县实行盐业限购,每人每月只能买2斤。咱们村离得近,很快也断了货,好多人家炒菜都不敢放盐。”
林定军翻开账本的“收入栏”,果然在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行小字:“卖麦子500斤,换盐200斤”。他想起走访时老村长说的:“建国那时候把自家口粮都卖了,就为了给学校换盐,他媳妇跟他吵,说娃都饿得直哭,他就说‘学生正在长身体,缺盐要出大事’。”
“可账本上的盐支出是500斤,远超学校的用量啊。”小陈指着一页明细,“这里写着‘发盐给三队张奶奶’‘送盐到五保户李大爷家’,这……这算不算挪用集体资产?”
林定军没说话,只是翻到账本最后一页。那里贴着一张泛黄的便签,是王建国的字迹:“村账上的盐按人头分不够,我多弄点,先紧着老人和娃。记账的时候怕说不清,就都记成学校支出了——反正我自己贴的钱,不算亏了集体。”便签边缘有圈淡淡的白痕,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他忽然想起前世忽略的一份“村民联名信”,当时被归为“无关材料”塞进了档案袋最底层。此刻展开来看,红手印密密麻麻盖了半页纸,内容却很简单:“王书记给俺们送盐,没要一分钱,他是好人”。信的末尾,有个歪歪扭扭的签名是“丫蛋”,旁边画着个五角星。
“查王建国2018年的银行流水和粮食补贴记录。”林定军的指尖划过账本上“卖麦子”三个字,“还有,找当年的村医,核实孩子们的健康状况。”
三天后,小陈带着一身海盐味回来,手里捏着份泛黄的体检表:“林检,村医说那年夏天好多孩子得了低钠血症,浑身没劲,王建国跑了四十里地去盐场,跟人说好话打零工,用工钱换盐,晒了整整一个月,后背都晒烂了。”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银行流水显示,他那年没领粮食补贴,村会计说,他把补贴全换成了盐,分给了独居老人。”
林定军翻开卷宗里的“挪用款项清单”,其中一笔“购买食盐500斤,支出3000元”被标成了重点。但新找到的盐场收据显示,实际价格是4500元,差价1500元被王建国用自己的积蓄补上了。账本里夹着的一张超市小票证明,他给自家孩子买的零食,全是最廉价的散装饼干。
“还有这个。”小陈递过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里面装着几十颗用玻璃纸包着的糖,“村小学的老师说,王书记每次送盐到学校,都会给每个孩子带颗糖,说‘吃点甜的,就不觉得盐苦了’。这是孩子们舍不得吃,攒下来的。”
林定军捏起一颗糖,玻璃纸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忽然明白账本里那股盐味从何而来——那是王建国扛着盐袋走过晒得发烫的土路时,汗水混着盐粒浸进纸页里留下的痕迹。前世他只看到“500斤盐”的数字,却没看到数字背后,一个人用脊梁骨撑起的、关于“活着”的体面。
“补充侦查报告里要加上这些。”林定军在笔记本上写下:1. 核实2018年盐业短缺的实际影响(附盐业局文件、村医证言);2. 确认500斤盐的实际流向(村民签收记录、学校伙房台账);3. 核查王建国个人填补的1500元支出(银行取款记录、盐场老板证言);4. 补充村民联名信及孩子手中的糖果作为佐证。
夕阳透过木窗棂照进来,在账本上投下长长的光斑,那些模糊的字迹在光里渐渐清晰。林定军合上账本时,发现封底贴着张孩子们画的画:歪歪扭扭的太阳底下,一个男人扛着盐袋,身后跟着一串小脚印,每个脚印里都画着颗五角星。
“这案子,得改。”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账本里的盐粒说话,又像是在对那个晒得黝黑的村支书说。小陈在一旁点头,忽然觉得那股盐味不再刺鼻,反倒带着点暖暖的咸,像晒过太阳的被子味道。
窗外的蝉鸣渐渐起了,林定军想起王建国在庭审最后说的:“俺没读过多少书,就知道人活着,不能看着身边人遭罪。”当年他听不懂,此刻看着账本上那些被盐粒腌得发脆的纸页,突然懂了——有些账,不能只算数字,得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