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向日葵的方向
林定军踩着晨光回到检察院时,走廊里的声控灯还没熄。他摸出怀表看了眼,裂痕里的白雾已经散去,表盘指针稳稳地走着,像是昨夜那场惊心动魄从未发生。可指腹抚过冰凉的裂痕,仍能感受到张科长被按在铁皮箱上时,那双眼眸里翻涌的疯狂——就像十年前李建国坠楼案卷宗里,那句被红笔圈住的“嫌疑人情绪激动”,原来藏着这样血腥的注脚。
“林检,早啊。”收发室的老王头端着搪瓷杯打招呼,杯沿结着圈茶垢,“张科长的爱人刚才来电话,说他昨晚没回家,问是不是在单位加班。”
林定军顿了顿,指尖在怀表盖上摩挲:“让她等通知吧,有公务。”他没说张科长此刻正被拘在看守所,指甲缝里还留着铁皮箱的铁锈——那是昨夜挣扎时抠下来的证据。
推开办公室门,桌上的向日葵盆栽歪在一边,花瓣蔫了大半。这是李建国的女儿上周送来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说:“我爸以前总说,向日葵跟着太阳转,就像人得跟着理走。”此刻花盆底下压着张纸条,是小姑娘清秀的字迹:“林叔叔,我在爸爸的日记里看到个名字,叫‘老顾’,他总说这人欠他一句对不起。”
“老顾”。林定军的指尖顿住了。张科长的卷宗里提过这个名字,说他是李建国案的“无关人员”,当年因为“证据不足”未被追责。可怀表的裂痕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的画面——张科长被按倒时,嘴里反复念叨着“老顾不会放过我”。
他拉开抽屉,翻出十年前的补充侦查卷。泛黄的纸页上,“老顾”的名字出现在李建国的通话记录里,案发前三天,两人有过七次通话,最长的一次持续了四十六分钟。卷宗附的银行流水显示,案发前一天,有笔五十万的转账从“顾伟明”的账户汇入李建国妻子的卡中,备注是“安家费”。
“顾伟明……”林定军默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上周在档案室看到的退休人员名单——市财政局前副局长,五年前因“身体原因”提前退休,现在定居在邻市的疗养院里。
怀表突然轻轻震动了一下,表盘的裂痕里透出微光,映出个模糊的场景:疗养院的露台上,一个戴眼镜的老头正给向日葵浇水,动作迟缓,左手无名指缺了半截,和李建国日记里画的简笔画一模一样。
“林检,张科长的批捕材料准备好了。”小陈敲门进来,手里的文件夹上还沾着咖啡渍,“不过刚才技术科说,张科长的电脑硬盘有加密分区,破解可能需要几天。”
“不用等了。”林定军抓起外套,“我们去趟邻市。”他把向日葵盆栽塞进小陈怀里,“帮我照顾好它,记得晒太阳。”
疗养院坐落在半山腰,雪松环绕,空气里飘着消毒水的味道。顾伟明坐在露台的藤椅上,看见林定军时,浇花的水壶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他的左手无名指果然缺了半截,伤口处的皮肤已经磨得发亮,像是常年被什么东西硌着。
“顾老先生,”林定军在他对面坐下,把李建国的通话记录推过去,“十年前的五月十六号,您给李建国打了七个电话,聊了些什么?”
顾伟明的喉结动了动,拿起茶杯的手在发抖:“都忘了,人老了,记性不好。”
“那这笔钱呢?”林定军又推过银行流水,“五十万,案发前一天的‘安家费’,是封口费吗?”
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顺着地砖的纹路漫到林定军脚边。顾伟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背都驼成了虾米,护士跑过来给他拍背,他却挥手让所有人都走开,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那笔钱……是我欠他的。”过了许久,他才哑着嗓子开口,指节死死抠着藤椅的扶手,“当年财政局搞基建,李建国是项目监理,他发现我们偷工减料,钢筋型号全不对。我找到他,求他别上报,说我儿子在国外等着救命钱……”
怀表的裂痕里,微光再次亮起:昏暗的工地仓库里,李建国揪着顾伟明的衣领,另一只手指着堆在角落的劣质钢筋,声音震得灯泡摇晃:“顾伟明,这是教学楼的地基!孩子们要是出了事,你我都得偿命!”顾伟明跪在地上,左手捂着流血的无名指——那是刚才争执时被钢筋划破的,“建国,我给你写欠条,我这辈子还不清,让我儿子还!”
“他答应了。”顾伟明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往下淌,“他说可以不上报,但必须把钢筋全换了,费用他帮我垫一半。后来……后来他就坠楼了。我去送钱,他老婆不收,说我脏了他们家的门。”
林定军盯着他的左手:“你的手指,是被钢筋划的?”
顾伟明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小盒,打开后里面是半截生锈的钢筋头,上面还沾着暗红的血迹。“他送我去医院时,把这个塞给我,说‘等你换完钢筋,就拿着这个来见我,咱哥俩喝一杯’。”老头的声音哽咽着,“可我再也没机会给他说对不起了……”
“张科长呢?”林定军追问,“他为什么要杀李建国?”
顾伟明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眼里的光彻底灭了:“换钢筋的钱,有一部分是张科长挪用的扶贫款。李建国发现了,说要去举报,张科长求我帮忙劝劝……我没敢去。”他从抽屉里翻出本日记,递给林定军,“这是李建国当年送我的,他说‘老顾,记着,咱做事得对得起良心’。”
日记的最后一页,画着朵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旁边写着:“老顾说他儿子喜欢机械,等这事儿了了,带他去看航展。”日期正是案发当天。
回程的路上,小陈突然指着窗外:“林检,你看!”路边的田埂上,成片的向日葵正对着太阳,金黄的花瓣像无数张笑脸。林定军摸出怀表,裂痕里的微光彻底散去,指针稳稳地指向下午三点十七分——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李建国应该正在工地上验收新换的钢筋,阳光落在他的安全帽上,一定很亮。
办公室的向日葵被小陈移到了窗台上,蔫掉的花瓣竟重新舒展开来。林定军把顾伟明的日记放进证物袋,又将那半截钢筋头小心翼翼地收好。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是看守所打来的:“林检,张科长要见你,说有东西要交出来。”
他抓起外套往外走时,阳光正好穿过窗户,落在向日葵的花盘上,花茎轻轻晃动,像是在点头。林定军忽然想起李建国的女儿说的话:“我爸说,向日葵低着头,不是认输,是在扎根呢。”
楼下传来警笛的声音,不是去抓人,是技术科的人要去顾伟明说的仓库,挖掘当年被替换的劣质钢筋。林定军摸了摸怀表,裂痕虽然还在,却不再硌手了。有些伤口,或许不必愈合,只要能长出新的皮肉,朝着阳光的方向生长,就好。
走到楼下时,他给李建国的女儿发了条信息:“你爸爸没白等,老顾叔带着钢筋来见他了。”
发完信息,他抬头看向太阳,向日葵的花瓣在风中轻轻转动,像是无数双眼睛,正望着天空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