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向日葵的花期
检察院花坛里的向日葵种子破土那天,林定军正在整理李建国案的补充卷宗。小陈抱着文件夹闯进来时,他正对着一张泛黄的工程图纸皱眉——那是2018年安县希望小学的原始设计图,角落用铅笔标着行小字:“西楼梯扶手加固方案(李建国 补)”。
“林检!发芽了!全都发芽了!”小陈的声音撞在玻璃上,震得窗台上的绿萝叶子颤了颤。林定军抬头时,正看见她发梢沾着的草屑,像刚从田埂里捞出来的稻草人。
跑到花坛边时,晨光正漫过检察院的青砖墙。几十株嫩绿的芽尖顶着种皮,歪歪扭扭地戳在土里,最壮的那株已经展开两瓣子叶,叶尖翘得老高,像在偷看天空。林定军蹲下身,指尖刚碰到湿润的泥土,就被一阵脆生生的呼喊拽起来——
“林叔叔!”
小雅举着个铁皮水壶,裤腿上还沾着安县的红泥,身后跟着七八个背着书包的孩子,校服上印着“安县希望小学”的字样。孩子们手里都攥着小花盆,里面是从老家带来的向日葵幼苗,绿得发亮。
“校长说,让我们来跟检察院的向日葵做个伴!”小雅把水壶塞给林定军,踮脚扒着花坛沿看,“比我们种的长得快呢!是不是这里的土更肥呀?”
林定军看着她花盆里的幼苗——茎秆细细的,却倔强地挺着,像极了照片里李建国蹲在工地里的样子。他忽然想起张科长在看守所里说的话:“那老小子总说,苗要比着长才长得疯。”
正说着,看守所的车停在了门口。张科长穿着家属送来的便服,手里捧着个纸筒,看见孩子们时脚步顿了顿。小雅眼尖,举着花盆冲过去:“张爷爷!你看我们的苗!”
纸筒“啪嗒”掉在地上,滚出一卷设计图。林定军捡起来时,指尖触到粗糙的草图纸——是安县西楼的重建方案,署名处写着“张沐阳(张科长儿子)”,旁边用红笔标着:“楼梯扶手加粗3cm(参考李建国补改方案)”。
“小阳说……要照着李叔叔当年的法子改。”张科长的声音比在审讯室里稳了些,却还是不敢看孩子们的眼睛。小雅却突然拽住他的袖子,把自己的花盆往他怀里塞:“老师说,你是来赎罪的。我们老师还说,赎罪就像种向日葵,犯过错的根,也能长出好花。”
花盆底的泥土蹭在张科长的袖口,像块洗不掉的胎记。他僵了半晌,突然蹲下去,把幼苗往花坛里挪了挪,动作笨得像按遥控器的老头:“这边阳光足……”
孩子们爆发出一阵笑,纷纷把自己的幼苗塞进花坛缝隙。林定军看着那些高矮不一的幼苗挤在一起,突然觉得像极了那年工地上的场景——李建国蹲在钢筋堆里画图纸,张科长抱着文件骂骂咧咧地走来,最后却蹲在他旁边递烟:“这拐角弧度太陡,孩子们容易摔。”
“林检!快看张科长儿子发的视频!”小陈举着手机跑过来。屏幕里,张沐阳正站在安县西楼的废墟前,手里举着李建国的笔记本,对着镜头说:“这里要加一道防护栏,李叔叔的笔记里写‘孩子跑跳爱撞拐角’……”
视频里的阳光和花坛边的晨光重叠在一起。林定军低头时,发现张科长正用手指给幼苗培土,指腹蹭着泥土的样子,像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最壮的那株向日葵突然晃了晃,子叶转向了太阳的方向,仿佛被风推着似的。
中午收到看守所的电话时,林定军正在给向日葵浇第二遍水。狱警说张科长不肯午休,抱着儿子的设计图在操场踱步,嘴里反复念叨“这里的钢筋型号不对”。林定军挂了电话,看见小雅正给孩子们讲“李叔叔的故事”——
“……他会把掉在地上的面包捡起来,吹吹灰自己吃,却给我们买奶油蛋糕;他画的图纸上,总在角落画个小太阳……”孩子们的眼睛亮得像星星,没人注意到花坛边的张科长,正悄悄把自己的水杯倒空,接了干净的水递过去。
下午去见张沐阳时,年轻人正在工地上钉标牌。木牌上刻着“李建国 设计”,字体歪歪扭扭,却刻得很深。“我爸说,当年他偷换钢筋时,李叔叔其实早就发现了,却没直接举报,而是找他喝了顿酒。”张沐阳擦了把汗,“说‘钱能补,良心补不了’,还把自己的工资卡塞给我爸,让他偷偷换回去……”
林定军看着他手里的卷尺,突然想起李建国日记里的话:“对付阴影的最好办法,是让光多照进来点。”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未完工的西楼上,像两道并齐的钢筋。
回到检察院时,晚霞正把花坛染成金红色。林定军惊讶地发现,所有向日葵幼苗都转了个方向,齐刷刷地朝着西边——那里是安县的方向。张科长蹲在花坛边,手里拿着个小本子记录高度,侧脸在霞光里柔和了许多,像换了个人。
“这株长得最快。”他指着最壮的那株,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跟小雅带来的那株挤在一起,赛着长呢。”
林定军没说话,只是把李建国的笔记本放在花坛沿上。晚风翻开纸页,露出夹在里面的干枯向日葵花瓣,是2018年的。花瓣下面,不知何时被人补了行小字,笔迹像张沐阳的:“爸说,当年李叔叔就是用这花瓣,在酒桌上粘了个笑脸劝他回头。”
夜深时,保安巡逻经过花坛,看见有个人影蹲在那里。走近了才发现是林定军,正用手机照着看幼苗——每株苗的根须都从土里探出来一点,在月光下泛着银白,像无数只手,在泥土下悄悄握在了一起。
保安后来跟人说,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亮,把检察院的墙照得发白,花坛里的小绿苗们,影子在墙上晃啊晃,像一片会动的星星。而林检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本旧日记,翻页的声音轻得像风吹过向日葵花瓣。
他不知道,那本日记的最后一页,林定军刚写下:“花期未至,根已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