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画里的糖
周世昌的哭声隔着看守所的铁门传出来时,林定军正在整理老陈的画夹。那哭声不像富商的咆哮,倒像被扎破的气球,漏出的气里裹着细碎的呜咽,听得人心里发涩。看守说他从中午哭到现在,只反复念叨一句话:“让我看看那孩子……就看一眼……”
林定军捏着画夹里那张小姑娘的素描——老陈画得真细,羊角辫上的红绳结、虎牙边的小梨涡,连笑时眼角的细纹都带着光。他突然想起老陈被带走时说的话:“我女儿最爱吃彩虹糖,说糖纸能拼出真彩虹。”
“带他去。”林定军对看守说,“但得镣着,就在墓园门口站着看,不许靠近墓碑。”
深秋的墓园浸在冷雾里,松针落了一地,踩上去像碎玻璃。周世昌穿着囚服,镣铐在石板路上拖出“哐当”声,远远看见那座新碑时,突然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那是……乐乐?”他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老陈画里的羊角辫、小虎牙,和碑上的照片分毫不差。林定军打开画夹,把那张素描举到他眼前:“老陈说,这是他女儿十岁生日那天画的,她攥着把彩虹糖,说要分给所有帮过她的人。”
周世昌的目光粘在画上,突然抬手去摸,指尖刚碰到纸边就猛地缩回——像被烫着似的。“她手上……怎么缠着纱布?”他盯着画里小姑娘的右手,那处被老陈用淡墨遮了,隐约能看出绷带的形状。
“急性白血病,化疗时静脉炎犯了,”林定军合上画夹,“老陈说,你拒绝借钱那天,她刚从抢救室推出来,手上的针孔还在流血。”
周世昌的喉结滚了滚,突然蹲下去,镣铐“哐当”砸在地上。他没哭,只是肩膀抖得厉害,手指抠着石板缝里的泥,像要把自己嵌进地里。“我当时……在跟人谈生意……”他喃喃着,“他们说签了合同能赚三千万……我以为……以为只是小毛病……”
“老陈求你那天,带了乐乐的病历,”林定军看着他佝偻的背,“他在你公司楼下等了七个小时,从日出等到日落,手里的病历被雨水泡得发涨,你让保安把他赶走时,病历掉在泥里,乐乐的照片都糊了。”
周世昌突然捂住脸,“嗬嗬”的声音从指缝里挤出来,像被掐住喉咙的野兽。他想往前挪,镣铐却拽着他,把他钉在原地。“我给过他钱的……”他突然拔高声音,“我后来让助理送了十万!是不是?!”
“送了。”林定军点头,“但那天乐乐已经走了,老陈把钱烧在墓前,说‘这钱沾着我女儿的血,花着扎手’。”
画夹里掉出张糖纸,是老陈夹在里面的——透明的玻璃纸印着七彩条纹,边角被摸得发毛。周世昌捡起糖纸,对着光看,突然“嗷”一声哭出来,像被人狠狠剜了心。
“我女儿也爱吃彩虹糖……”他语无伦次,“比乐乐大两岁……去年送出国了……我给她买了一柜子糖……她会不会也觉得……爸爸的钱沾着血?”
林定军没说话,只是把画夹里的另一张画抽出来——老陈画的墓园,乐乐的碑前摆着圈彩虹糖,糖纸在风里飘,像只碎掉的彩虹。画边写着行小字:“她没吃完的糖,分给天上的云吃。”
周世昌的哭声突然哑了,他盯着那行字,手指一遍遍描着“云”字,突然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连她没吃完的糖都不如……连朵云都不如……”
林定军把画放回画夹时,发现夹层里藏着颗用糖纸包的彩虹糖,糖纸已经硬得发脆。老陈大概是想留着,又忘了拿。他把糖递给周世昌:“老陈说,乐乐走那天攥着这个,说要等病好了,跟你女儿换着吃。”
周世昌的手抖得接不住,糖掉在地上,滚到墓碑脚边。他想去捡,镣铐却死死拽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彩色躺在泥里,像颗被踩碎的星。
离开墓园时,周世昌突然说:“我把公司捐了吧……所有钱……给白血病 kids 建病房……”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就叫‘乐乐病房’……行不?”
林定军回头看了眼那座新碑,碑前的彩虹糖纸还在风里飘,老陈画里的光带仿佛真的落在上面,拼出半道细弱的虹。“老陈说,”他顿了顿,“恩怨是债,善良是糖,都得还,也都得留。”
周世昌的镣铐在身后拖出长音,像谁在数着欠下的日子。
回到检察院时,苏晓正对着电脑比对笔迹,屏幕上是老陈的画和周世昌公司的旧账。“你看,”她指着一处,“老陈画彩虹糖的弧度,和周世昌早年签合同的笔锋重合了——他是故意学的,想让这账算得更‘像’。”
画夹里还有张没完成的画:墓园的长椅上,老陈坐在左边,右边空着,椅背上搭着件小外套,口袋里露出半截彩虹糖纸。苏晓突然“呀”了一声,放大画面:“这外套上的纽扣,画的是周世昌公司的logo!”
林定军凑近看,果然,四颗纽扣都是金色的“昌”字纹。他突然想起周世昌蹲在墓园里的样子,像个被抽走骨头的空壳——原来最狠的报复从不是刀光剑影,是让你看着自己亲手砸碎的糖,在别人的画里亮得刺眼。
傍晚时,老陈从审讯室出来,路过走廊时停在画夹前。林定军把那颗掉在墓园的彩虹糖递给他,糖纸沾着泥,却没碎。老陈捏着糖,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滚出颗泪,砸在糖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总说,”老陈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坏人心里也该有颗糖,不然日子怎么熬?”他剥开糖纸,把那颗沾着泥的糖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真甜啊……比医院的药甜多了……”
林定军看着他嚼糖的样子,突然觉得老陈画里的光带不是彩虹糖色,是糖在嘴里化开的样子——再硬的人,心里都该揣颗糖,哪怕藏得深,化了,也能甜透半段苦日子。
画夹被收进档案室时,林定军特意把那张彩虹糖纸夹在扉页。夕阳透过百叶窗照进来,糖纸上的泥渍被晒成浅黄,倒像幅抽象画,画的是:有些债要用一辈子还,有些糖要留着慢慢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