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场的工棚从来没有安静过。白日里是矿车轰隆的轰鸣、铁锤砸向矿石的叮当声,夜里工友们的鼾声、咳嗽声此起彼伏,混杂着窗外偶尔传来的狼嚎,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得福英喘不过气。
她躺了三日,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翻身都牵扯着小腹的坠胀,嘴里满是草药的苦涩,却连口热乎的米粥都难吃上。王嫂每天挤时间给她端些粗粮饭,可矿场的伙房本就简陋,米里掺着沙砾,菜是清水煮的老菜叶,没半点油星。福英没胃口,吃两口就反胃,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眼窝都陷了下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王嫂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叹了口气,“工棚里太吵,伙食也差,你这身子得静养,哪禁得住这般折腾。”
福英望着棚顶漏下来的一缕微光,声音沙哑:“我也想走,可去哪儿呢?”
正说着,门口传来货车的喇叭声——是往镇上送矿石的车,司机老周是个热心人,平日里常帮工友们捎东西。王嫂眼睛一亮:“有了!让老周捎你去镇上,好歹能找个干净地方住,买点软和的吃食。”
福英犹豫着,她兜里只有王嫂和工友们凑的零钱,在镇上住不了几日。可一想到工棚里的噪音和难以下咽的饭菜,她终究点了头:“麻烦老周了。”
王嫂连忙去找老周说情,老周一听福英的遭遇,当即答应:“这有啥麻烦的!正好顺路,我给你留个副驾。”
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几件打补丁的衣裳,福英在王嫂的搀扶下上了货车。车子颠簸着驶出矿场,远离了熟悉的轰鸣,福英靠在座椅上,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些,望着窗外飞逝的树木,眼眶又有些发热。
到了镇上已是晌午,老周把车停在街口:“妹子,前面就是集市,你要是想找住处,我帮你问问?”
“不用了周哥,”福英摇摇头,“我再想想。”她谢过老周,揣着兜里的零钱,慢慢走进集市。
集市里人声鼎沸,卖菜的、说书的、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小贩,热闹得让她有些恍惚。她许久没见过这般鲜活的景象,矿场的日子只有黑灰两色,连风都是带着煤尘的。
走到集市尽头的蔬菜摊前,福英正想问问有没有便宜的馒头,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福英?你咋在这儿?”
她抬头一看,摊位后站着的正是讨饭沟的张叔,他穿着件蓝布褂子,手里拿着秤杆,脸上满是诧异。张叔是村里种蔬菜的,时常拉着菜到镇上卖,福英没去矿场上工前,还常帮他摘菜。
“张叔……”福英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张叔放下秤杆,仔细打量着她:“你这是咋了?脸色这么难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他上下打量着她,见她扶着腰,神色虚弱,连忙追问,“是不是孙有财那小子欺负你了?”
福英咬着唇,摇了摇头,只低声说:“我在矿场摔了一跤,身子不太舒服,想找个地方歇歇。”
张叔叹了口气,他早就知道福英在孙家过得不好,童养媳的苦,村里没人不清楚。“矿场那地方哪是人待的?你跟我回村吧,讨饭沟虽偏,好歹有口干净饭吃,能安安静静养身子。”
福英愣住了,那里有她熟悉的山水,可她如今这副模样,回去又能怎样?
“张叔,我……”
“别犹豫了!”张叔打断她,“村里我那老房子还空着一间,你先住着。我老婆子炖了鸡汤,回去给你补补身子。”他麻利地收拾好摊子,把蔬菜往马车上一装,扶着福英上了车,“坐稳了,咱们这就回村。”
马车慢悠悠地驶离镇子,朝着讨饭沟的方向走去。路上静悄悄的,只有马蹄踏在土路上的“哒哒”声,还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娃呢?”张叔突然开口,他记得之前听说福英怀了孕,可看她的样子,肚子平平的。
福英的身子猛地一僵,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衣襟上。“没了……摔了一跤,没保住。”
张叔沉默了,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造孽啊。孙有财那混小子,就没把你当回事!”他顿了顿,又道,“回村也好,好好养身子。村里的人都心善,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福英望着窗外熟悉的田野,绿油油的庄稼长势正好,远处的山峦笼罩在薄雾中,和她记忆里的模样一模一样。她伸出手,感受着风从指尖吹过,带着泥土的清香,这是矿场里从未有过的味道。
马车驶进讨饭沟,村里的人见张叔拉着个陌生女人回来,都好奇地探出头。张叔大声吆喝着:“这是福英,老孙家的媳妇,回村来养身子!”
有人认出了她:“这不是福英吗?这段时间去哪了?”“有财咋不去接她回村?”
张叔一一应着,把马车赶到自家院门口,扶着福英下了车。“快进屋歇歇,我让老婆子给你端鸡汤去。”
福英站在院门口,看着熟悉的土坯房,看着院墙上爬着的牵牛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或许,讨饭沟才是她真正的归宿。她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心里默默念着:娃,娘带你回家了。
福英的脚刚沾到讨饭沟的泥土,心里那点刚涌起的暖流就瞬间被忐忑冲散了。
“张叔,”福英的声音突然发颤,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这是孙家的地盘,我……我不该回来的。”
张叔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她的胳膊:“傻丫头,讨饭沟有孙家的地,可村里人的心不是孙家的。你是在我家落脚,又不是去孙家要饭,怕啥?”话虽这么说,他心里也清楚,孙有财的娘孙婶是个出了名的刻薄人,当年福英刚过来当童养媳,就没少受她的磋磨。
正说着,村口就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嗓音:“张老三,你拉着个外人回村,是要干啥?”
福英浑身一僵,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是孙婶。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甲都快嵌进肉里。
张叔皱了皱眉,转过身对着走来的孙婶道:“嫂子,这不是外人,是福英啊。”
孙婶扭着腰走过来,三角眼上下打量着福英,见她面色惨白、衣衫破旧,还扶着腰,嘴角撇出一丝讥讽:“哟,这不是我们孙家的媳妇吗?咋这副模样回来了?在矿场享够福,想起回家了?可你别忘了,这儿是孙家的地界,可不是你能随便待的地方!”
“娘……”福英的声音细若蚊蚋,头埋得更低了。
“别叫我娘,我可担不起!”孙婶双手叉腰,声音拔高了几分,“你男人孙有财在报亭挣钱养家,你倒好,怀着娃还不安分,摔没了娃不说,还跑回村里来躲清闲?我告诉你福英,孙家可没养闲人的规矩!”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们都议论起来,有人同情福英,有人却觉得孙婶说得有理。张叔连忙打圆场:“嫂子,福英身子不好,在矿场养不了,我让她在我家歇几天,不麻烦孙家。”
“歇几天?”孙婶冷笑一声,“张老三,你别多管闲事!她是孙家的媳妇,就得听孙家的安排。既然回来了,就赶紧回孙家老宅去,该做饭做饭,该喂猪喂猪,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福英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她就知道,回到讨饭沟,也逃不开孙家的掌控。她抬起头,望着孙婶刻薄的脸,鼓起勇气低声说:“娘,我身子还没好,做不了重活……”
“做不了也得做!”孙婶打断她,“女人家哪那么娇气?摔一跤就想偷懒?我告诉你,今天你必须跟我回老宅去,不然我就去报亭找有财,让他看看你是咋偷懒耍滑的!”
张叔气得脸都红了:“嫂子,你咋能这么说?福英刚没了娃,身子虚得很,你让她干活,不是要她的命吗?”
“她的命是孙家的,死是孙家的鬼!”孙婶蛮不讲理,伸手就要去拉福英,“跟我走!”
“别碰她!”张叔一把拦住孙婶,“福英在我家住几天,等身子好些了再说。有财要是有意见,让他来找我!”
孙婶没想到张叔会护着福英,愣了一下,随即撒泼道:“张老三,你是不是看上这小贱人了?敢跟我孙家作对!我今天非要拉她走不可!”
就在两人拉扯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住手!”
众人回头一看,是村里的老支书,他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过来。“孙婆子,你闹够了没有?福英这孩子够可怜的了,没了娃,你就不能积点德?”
孙婶见老支书来了,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还是嘴硬:“支书,这是我们孙家的家事,跟你没关系。”
“家事也不能这么欺负人!”老支书沉下脸,“讨饭沟是大家的村子,不是你孙家的一言堂。福英愿意在张三家住,就让她住。有财那边,我去说。你要是再敢胡来,就别怪我召集村民们评理!”
孙婶看着老支书严肃的脸,又看了看周围村民们不满的眼神,不敢再闹了,狠狠地瞪了福英一眼:“哼,算你运气好!我倒要看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说完,扭着腰气冲冲地走了。
一场闹剧落幕,福英松了口气,浑身却软得差点站不住。张叔连忙扶住她:“别怕,有支书和我们在,没人敢欺负你。”
老支书走到福英面前,叹了口气:“孩子,苦了你了。安心在张家住着,好好养身子。孙有财那边,我会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福英含着泪,对着老支书和张叔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支书,谢谢张叔。”
进了张叔家的院子,张婶早已把鸡汤端了出来,见福英脸色依旧难看,连忙道:“孩子,快进屋坐下,喝碗鸡汤补补。孙婆子就是那样的人,你别往心里去。”
福英坐在炕沿上,捧着温热的鸡汤,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讨饭沟的风是暖的,鸡汤是香的,可孙家,还是像一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不知道,自己在这儿能待多久,也不知道,孙有财回来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